《山河孤注(庞策)》作者:江陵千山   文案   (以少包三为背景,个人兴趣衍生,庞策同人短文。不坑,会慢慢写琢磨情节。)   “我一直以为,登上帝位,包拯才会是我最大的对手,没想到——”   “没想到,最终缚住我的,是你公孙策……”   这世道泼在地上就成了冰,山河社稷尚可言明,“民生多艰”又该从何提起?   西北的茫茫土地上,总有人像顶天立地的梁柱一样杵在原地,任凭浑身撕裂流血,纹丝不动。   他们身后隔山拒海的地方,是大宋的万里江山。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历史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公孙策,庞统 ┃ 配角:包拯,贾宗良,吴信,吴霖,肖闵 ┃ 其它:权谋,江山,世道,人心 第1章 背景设定   【1】心情   先简单说一下写这篇同人文的一时兴起吧。   本人大学一只狗,暑假期间回顾老剧。在刷完了少包一之后情难自已,但是苦于不喜欢少包二的选角,两三天都辗转反侧,心里忒不得劲儿。   ——想问为啥不看第三部 是吗?嘿嘿,其实本人是忠实鼠猫粉,对于这三部展猫的设定颇有些……嗯,不太尽如人意。   虽然如此,但抱着“也许第三部 挺好看”的心情,我还是在b站上搜了一下——没想到真的在犄角旮旯里找到了宝贝!   那是一个庞策的小混剪,bgm是梦璟大大的“谁主沉浮·千秋诉”。我本来是抱着听歌的心情点进去的,没想到一瞬间被里面各种剪辑的公孙的笑容给俘获了!   实不相瞒,我当时觉得,我未来的soulmate大概就是这样了……(?)   当然也是被up的剧情和bgm的配合给迷住了。毕竟这将军和书生的、关乎江山社稷的故事实在太能够给人想象发挥,里面可以深挖的东西太动人了。   就着这样一股被俘获的心,我用了三四天,把少包三全须全尾的看完了。   那几天的心情是非常跌宕起伏的,喜欢开篇那种“久别重逢”的轻松搞笑基调,但不知不觉中开始为他们而心疼——身陷一张巨网,谁能置身事外?   尤其是公孙策。他本来就是一个翩翩公子哥,或者说本就该无忧无虑地生活,可是却不断被局势所迫,不断的放弃、放弃……他似乎一直都在放弃。   他的确顾全大局、筹谋万策,可是总被指责缺情少筋。   甚至在最后一局,为了阻碍庞统,他连小风筝也放弃了,而包拯也是在听到“辽兵进犯雁门关”的时候才察觉到公孙做了什么……他七情难上面,痛都在心里憋着,谁又能来心疼心疼他呢?   要是有一个人能懂他、能守着他就好了……不管这人身处什么立场。   【2】关于仁宗   这是基于我个人情感上的一个改动。   我敬仁宗带眼识人、知才善用,留住了一个足以辨忠奸、安民心的包希仁。因此,对于少包三编剧给仁宗人格重塑这件事,事实上令我感到很不舒服。   为延续剧情背景,此文中的皇上将会延续少包三中的性格——心机深沉,手段狠辣。   但我自作主张,在本文中把他的名字“赵祯”改写为“赵贞”。此举是为了区别真正的仁宗和少包三中故事人物,并且提醒大家不要把他们混为一谈。   【3】背景和人物关系的改动   少包三最后一案,庞统不满赵贞的治世方法,筹谋多年,意欲取而代之。   赵贞也心机甚重,破釜沉舟地要借小蛮之死利用包拯,来拔除庞统。   以下是细节的小改动,具体内情后面看正文会慢慢了解的。   ·改动1:由于我写的是庞策同人文,所以在这个故事中小风筝只是公孙的知己好友。   ·改动2:最后一案时,公孙策不是用小风筝,而是给耶律俊才传递了庞统边关半真半假的布防图,引来辽军进攻,逼迫庞统放弃造反。   庞统回雁门关之后也确实打了一仗,击退了辽兵。庞统一开始只敌视包拯,但经过多方调查才发现这都是公孙策的锅。   ·改动3:皇上险失社稷,为了让包拯留朝为官,他最后让柴郡主这个身份“病死”了。因此小蛮也重新回到包拯身边,继续两人幸福的日子。   【4】江山社稷、世道人心   庞统这人敢于抛开父辈荫庇,自己投身军中创造一番事业,最终成为了大宋的保护神“飞星将军”,有他忠肝义胆,舍身为国的一面。   但他藏诡谋于腹、周旋朝堂之间,借着将军身份拢百姓之心,强迫赵贞封他为“中州王”——中土之州,庞氏做王。   实在难脱“阴险狡诈”一词。   公孙策出身世家,善于审时度势,顾全大局,比起包拯只执着真相的一根筋来说其实更难对付。   谋划之外,公孙策本质上更是一个恃才傲物的潇洒公子。他把自己看得太高,不懂得低头,所以才会滞于原地、屡次错过、不得长进。   隔山拒海,世道如冰。总得有人走在最前面,血肉模糊地踩出一条路来,后面的人才不至于太辛苦。   有的人指点朝野,有的人驻守边疆——只要他们还站在那里,人心就在、希望就在。 第2章 古怪其一   临近年关,正是一年最冷的时候。大雪纷然而至,给大宋带来了比往年更冻人的寒冷天气。卖炭火的商家喜不自胜,买卖做的比往常大了个好几倍,成为了风雨飘摇的深冬里最大的赢家。   雪夜寒重,侍郎府。   公孙策打完一篇奏折的原稿,放下笔,忍不住按揉起自己的太阳穴来。   新年将至,正是整理检查百官一年功绩、商讨来年新政的时候,朝堂上的暗流愈发汹涌难当。   今日早朝之上,吕夷简丞相就田税新改一事上奏,对全国耕田加收税钱以充国库、筹备军资。吕相是主战派,认为大宋不应该惧怕和蛮夷相抗,因此对筹备军资一事十分积极。   可还未等皇上说话,参政知事吴信就大呼此举是压迫百姓,实不可取。而一向与吕相对立的主和派——太师党们也借题发挥,与吕相党们进行了一轮激烈的口水战。   参政知事为正一品,官属政事堂、权同副宰相,本为集中皇权、削弱相权而设。没想到这位吴老爷子坚决把这一宗旨贯彻到底,反倒活成了一块顶天立地的绊脚石,成全了一场闹剧。   站在一旁的公孙策和包拯二人眼神一对——还没两天就要放年假了,这些人不知所谓地吵来吵去,掺和进去必然没好事,说不准还得落个埋怨……于是都心安理得地作壁上观。   皇上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之后终于忍无可忍,怒斥群臣,这才算暂时了了。   回想起早朝的混乱,公孙策情不自禁地叹气。他拿起案上的一封信来看,信上写着飞星将军蒙圣上垂爱,将会在新年之际回京暂作休息。   飞星将军,庞统。   半年前辽国举兵进宋,直逼雁门关,却被从京城赶回边关的庞统打得夹起尾巴逃回了老家,飞星将军威名由此更盛……只不过甚少人知道其中隐情——那辽兵,正是他公孙策引来的。   夺&权、拥兵,甚至篡位……哪一样是他这潇洒风流的公子希望沾上的?   可是,自他和包拯回京、包拯官拜开封府尹已经有不短的时间了,皇上对他们二人十分器重,视之为官场清流,可当扬清洗浊之任;再者,大宋西北尚有群狼红着眼睛虎视眈眈,民生聊乱、国祚不安……这一趟官场浑水,他们也必须与皇上同岸。   清晨时分,雪坠枯枝,空气中还飘着闪光的冰晶。府里的小丫鬟们都兴冲冲地出来看,叽叽喳喳地倒是给这日常冷清的侍郎府添了不少生气。   只不过,实在是太冷了。   公孙策天生畏寒,气温一降,他恨不得成天缩在烧着暖炉的屋子里;非得出门的时候,就恨不得把柜子里所有的棉服都拿出来披在身上。   可众所周知,公孙公子风流倜傥、气度无双,他又不好把自己包裹成一个球,所以“冬日究竟穿什么”是他视为一生之敌的莫大难题。   公孙策此人,实在不愧是“娇弱”风流公子的教科书级样本。   折腾了好一会儿,终于出了侍郎府的大门。公孙策本欲坐自己府上的马车,没想到一抬头就看到街角驶过去一辆“冤大头”。   “包黑炭!等等!”公孙策赶紧追到那辆车旁边。   那辆车闻声果然停了下来,车帘被掀起一道缝,一张黝黑黝黑的脸伸出来冲他挤眉弄眼:“哟!公孙公子来搭便车啊。”   公孙策也不客气,迅速地爬进车,拢了拢带兔毛围脖的衣领:“少来。你倒是会享受,车里不止放了那么多暖炉,还放了熏香?”   包拯拍了拍车门框,示意车夫可以继续走了。他转头对公孙策小声说:“这些都是昨天小蛮放的,不错吧?”   那副秀恩爱的得意样子让公孙很想掐住他的脖子。   “不愧是一品府尹,你架子可真大啊,”公孙策一挑眉,开玩笑道,“还让郡……”   包拯赶紧捂住他的嘴:“皇上都说郡主没了,哪还有什么郡主!是小蛮,小蛮!”   ……   两人坐在车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车里暖炉火烧得很旺,完全感觉不到外面的冷意,再加上清淡好闻的香薰味,公孙策都有些昏昏欲睡了。   耳边传来“咚”的一声闷响,车子突然猛地一停。   公孙策没坐稳,脚下一滑就往车外摔出去。幸亏包拯手快,赶紧给他拉住了,免得公孙公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摔了个屁蛋。   而包拯额头正好磕在了木板上,连月牙都肿了。两人一同气急败坏地下了车,打算看看是谁敢在“大宋第一黑炭”头上动土。   公孙策一下车就被冻得打了个颤。他冲手里呵了一口热气,隔着白色的水雾,他看到一匹皮毛黑亮的高头大马驮着一个人走了过来。   他一时眼睛竟然有些花了——那个人已经回京了?   “原来是包大人和公孙大人,庞统归京心切、行为莽撞,失礼了。”那人从一片白色中走出来,语气听着是道歉却带着笑意,连马都没下,只是随意地拱了拱手。   车夫在一边正絮絮叨叨地对着包拯解释:“刚才小人正好好地驾着车呢,没想到这位大人突然带着人马冲过来,差点撞上……还好大人没出什么事,不然我可……”   包拯拍了拍车夫的肩膀示意无事。   包拯其人,正直清廉之外,亲民才是他官品中最有魅力的一部分。他当上府尹后也从没摆过什么架子,对谁都很和善,所以这车夫也不怕他,倒是自责和愧疚居多。   顾不上自己撞肿了的月牙,包拯拱手客气地嘲讽道:“王爷好久不见。没想到在沙场磨炼久了,王爷倒是更加狂放了。容包拯提醒一句,开封城内不可策马奔驰。若伤人,王侯平民皆同律法治。”   庞统低笑一声,翻身下了马:“包大人果然是爱民如子……连这月牙形状也越发别致。”说完,也不顾包拯憋紫了想骂人的脸色,他转头看着公孙策,“公孙大人好久不见,风采不减。只不过身体弱了些,平日里要多加锻炼啊。”   “王爷谬赞了。”公孙策拍拍衣摆,假装没发生过刚刚差点摔下车的悲剧,从容拱手,“公孙策哪比得上王爷。说起来,王爷一大早如此焦急,若是摔了碰了可就不好了。”   “你这是在关心我?”   公孙策一下子噎住了,不知该如何接话。   包拯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说好的大宋第一聪明人呢?!   公孙回瞪他——你聪明,倒是帮我想想怎么接这话茬啊?!   无视面前两人的眼神交流,庞统道:“呵呵,虽是蒙皇上圣诏回京,朝还是要上的。今早刚到开封,有些着急了,还是要多谢公孙大人关心。”   “不敢不敢。”公孙策道。   庞统见身后下人已经叫来了马车,袖袍一甩就踏了上去。进车之前,他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眼神缓慢扫过包拯,却在公孙策身上停留许久,还挑起嘴角微微一笑。   “二位,朝上见。”   公孙策见他眼神露骨,深吸一口气,无意识地掐白了手指。   “咱们也走吧。”包拯用力拍了拍公孙策的肩膀,二人遂也上车离开。   大殿上已经到了不少官员,正在三五成群的说话。   公孙策和包拯二人一走进来,就有一些同僚们围上来聊天。因为共审过几件案子而与包拯很熟的刑部尚书金察走上前来,正准备说几句,没想到先看到了包拯额上肿了一圈的月牙,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包拯忍不住嘴角抽搐:“我这……”   另几个尚书侍郎们也上来“欣赏”这奇观,不多一会儿周围的人就都知道了包拯这件糗事。公孙策在一边看着“黑炭兄弟”被大家围观,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包拯顿时感到不爽:“你笑什么?还不知道谁刚刚……”   “诶,我可没笑!你头顶这么一个大月饼,可不就是‘举头望明月’吗!羡慕、羡慕啊!”公孙抢白道,笑眯眯地拍包拯的肩膀。   他身边不远处,几位同僚却完全隔离了这其乐融融的氛围,正在窃窃私语:   “唉,也不知道这次皇上招庞统回来是为了什么。”   “可不是。莫非边关出了什么事?还是说皇上准备对庞……”   “小声点、小声点!他朝这边看呢!”   公孙策随意地偏过头去,没想到看见前方站着的庞统正在看着自己,神色还有种似是而非的怪异……公孙一时间连嘴边的笑容都挂不住了。   庞统神色一收,面无表情地转头去和庞太师说话了。   怎么回事?庞统的态度好像怪怪的……公孙策百思不得其解。   众臣在大殿内等了一会儿,上朝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可是皇上并没有出现。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次!众所周知,当今皇上是非常勤勉的,自继位以来,即便是身体抱恙也未曾缺席过早朝……此次莫非是要开个先例?   见大家都有些迷茫,吕相捋了捋胡须,站出来说:“各位同僚稍安勿躁,请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候。”   吕相虽然年龄大了,但是因其作风刚正在朝中颇有威信。又加上辅佐皇上多年,他一说话,众人也都平复心情,安静地慢慢等。   不过皇上这回可是真没给面子。众臣就这么站着在殿中等了约半个时辰,皇上始终没有来……大家都揉着有些僵硬的腿不知所措地小声议论起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到了平日里退朝的时间。大太监总管陈班班走上殿来喊了一声皇上抱恙,请诸位自行离开,这场漫长的“罚站”才算结束。   公孙策早就撑不住了,借着自己站在边上的优势半倚着柱子,还算好过一点,不过半边身体也麻了。   包拯走过来,也是一瘸一拐的样子。两人都一脸的苦笑,准备互相搀着、挺着身残志坚的“娇躯”回府。   走到大殿门口,一个小太监嗒嗒地跑过来,小声说:“皇上说请包大人去书房一趟。”   “好,请公公带路。”包拯跟上小太监,回头朝公孙策使了一个眼色。   毕竟多年相交的情谊,公孙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怕皇上根本没有什么“抱恙”,不来上朝也是为了向群臣显示皇权威严。只不过皇上平日里也算性格温和,这难得的皇权威严是向谁显的?   他思索了一下,朝上平日里也就是这些人来来去去,若说有变化……大概也就是那一个刚从边关赶回来的飞星将军而已。   公孙策捶着腿不由得暗暗叫苦,这庞统好大的面子,竟然让群臣陪他生生站了一个时辰!   从大殿到宫门的这段路是必须步行出去的,以示对皇室的敬意。公孙腿还有些麻,又在风雪里走了这么久,没留神趔趄了一下,向前扑去。   他是离朝的垫底部队,身边也没个同伴。当他正以为自己要五体投地之时,不料从后边伸过来一双手把他扶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两方强手的第一次会面,啧啧啧。   想起少包三里面公孙各种怕冷就很想笑~真是易推倒的体质啊。   ——————   庞:本将军神情有异,对此众人有什么异议吗?   包:……(谁管你哦!)   策:债见。   ——————   谢谢大家观看。本文必然在十章以上,可以放心啃~ 第3章 古怪其二   公孙策借着那双手的送过来的力站好,抬头正准备道谢,没想到一双深乌色的眼睛占据了视野——居然是庞统!   “早上方才说过公孙大人身体太弱,果然如此。”庞统收回手,笑道。   “咳,你搞错了。”公孙策试图为自己辩解一下,“我平时也是身强体壮,只不过这两天太冷了,所以才……咳……”   他说着连自己也编不下去了,偷偷看了一眼庞统,发现他竟然在看着自己笑。公孙顿时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心说这位壮士怕不是得了失心疯吧?   “编,继续编。我觉得你说得很有意思。”   公孙策叹气,他被庞统这突如其来的“关照”骇得浑身难受,不由得皱眉道:“将军,你我都是聪明人,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说,说不定我公孙策还能帮上你什么忙。”   庞统一脸正经、毫不别扭地道:“我有什么事情?不过是关心一下公孙大人罢了。”   “将军,你不说,那我来猜好了。难不成……你还在为那时候的事情耿耿于怀?”   公孙说的隐晦,但是明白人还是能听懂的,这个“那时候的事情”指的便是包拯公审郡主一案、庞统举兵意欲谋反的那件事。   “嗯?说下去。”庞统看着他。   “那天情势大好,你本可以以飞云骑的武力强逼皇上让位。但包拯和我的联手公审,让你失了民心。又恰逢辽国突然举兵雁门关,打乱了你的计划,让你不得已才惜败于皇上。我说的可对?”   庞统突然笑了:“不对。”   公孙策觉得奇怪:“哪里不对?”   “呵,我不是惜败于赵贞,”庞统轻握上佩剑的剑柄——大概也只有这位狂人敢在宫中公然携带兵器。他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来,“我是惜败于你,公、孙、策。”   “将军什么意思?”公孙策听得此话陡然一惊——庞统说话的语气压迫感太重了,不愧是征战沙场的修罗。   “我一开始也以为是天助赵贞,才让辽国在那天举兵进犯。没想到回去一查,竟然发现了有趣的事情——有人通过诱反我的副将,拿到了我西北大军的布防图。”   “这‘诱反’说的有些难听了吧……”   “哦?有吗?”庞统凑到公孙策面前,笑得邪性,“怎么别人不觉得难听,只有公孙大人觉得难听呢?”   “我……”公孙策答不上,只好默默向后退开几步。   “不过还好,后来我在辽国的暗线告诉我,耶律文才手里拿到的并不是真正的布防图,而是一张掺了假的。”庞统看着着他窘迫的样子似乎很是开怀,“那人也不知怎么想的,给那帮野驴一张半真半假的图,这不是给我机会让我逮着辽国打吗?改天要让我遇见了这位‘恩人’,我一定要好好报答他……啧,以身相许怎么样?”   听到最后一句,公孙策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哽在了喉咙里:“那……那王爷可真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啊。”   庞统盯着他,上下左右地看了看,低声道:“公孙策,只要是做了的事情,总会留下痕迹让人知道。你聪明,但也别当我庞统太傻。不过么……我欣赏你。”   说完,庞将军拍拍公孙的肩膀,转身就走了。   公孙策看着庞统在风雪里越来越模糊的身影,不由得苦笑——其实从很久以前开始,公孙就已经对着“飞星将军”多有留意。   庞统是一步一步从血海杀伐中爬上来的大将军,是个硬骨头的人物。他公孙策一介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心里其实是最敬佩这样的武者的。不过,他倒也不奢求两人能成为好友知己,毕竟身份决定了他们所处的立场是不同的。   但没想到终于还是一天,他会为了保住赵氏皇族的社稷而与庞统对立,用的还是这样耻于言明的手段……飞星将军威名在外,他也早就料到这件事情迟早会被庞统查清楚。只是他不知道,庞统究竟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是当众揭露他?暗中威胁他?还是什么别的?   算了……公孙策摇摇头向宫门外走去。生于官宦世家,他比一根筋的包拯更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就算同道,也必是殊途。   近来,朝堂上为新年祭天、田税新征、西北冰灾几件事,吵吵闹闹地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上次被庞统半“恐吓”地说了几句话,公孙策也跟着辗转难安了半个月。不过长久不见那人有什么动作,他也就渐渐把这事给忘了。   正逢旬假,好不容易雪后初晴,公孙一早就被照进屋里的阳光刺了眼睛。   他慢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披上羊毛外袍,靠在敞开的门边呼吸雪后干净的空气,只感觉憋了一宿的闷气被吐出,畅快得很。   门外一排一早就起来干活的小丫头们都叽叽喳喳地看着公孙这边,小声说道:   “咱们家大人真是好看,笑起来连再冷的雪都融化了!”   “那是~大人那叫文才出众,风流倜傥~”   “哎呀大人好像在看这边!眼睛里真的有星星呀!”   ……   “我哪止风流倜傥,分明是举世无双才对。”公孙策听见了丫头们说话,也笑着插嘴。   “对呀对呀!大人哪里都好!”小丫头们见公孙接她们的话,哄笑着留下几句充分表达自己仰慕和娇羞的话,都哒哒哒地跑走干活去了。   公孙策一大早就被塞了满耳朵的暖烘烘的奉承话,心满意足地让后厨做了一大桌早点正吃着,管家来福就凑上来说:“大人,包大人来了。”   公孙策点头让来福领他进来。   没想到这包拯不止一个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尾巴——小蛮和展昭。   “公孙大哥!”展昭一进门就闲不住,从公孙面前抓了一只蒸饺塞到嘴里。他似乎觉得味道不错,就一个接一个地吃了起来,还含糊地说:“唔,公孙大哥好会享受,这饺子真好吃。”   “你说你来就算了,还带两个跟屁虫的啊?”眼见一盘蒸饺都进了展昭的肚子,公孙无奈地问。   包拯一摊手——他俩硬要跟来的,我也拦不住。   “哎呀,许久不见,敢情公孙大哥是嫌弃我们了!”小蛮也自觉地坐下伸手拿早饭塞了满嘴,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假装难过道。   公孙嘴角一抽——道理我都懂,但你能把嘴里的饭咽下去再说话吗!   包拯伸手拍公孙的脑袋:“虽然我们今天没吃早饭,但其实我们今天是来蹭你的……不对,说错了!我们是为正经事来的!”   小蛮和展昭在一旁拼命点头。   “你少来。”公孙把包拯的手一甩,狐疑地看着他们,“三只黄鼠狼一气儿拜年,孔明先生家屋顶都能让你们掀翻了!”   “咳咳,说正事、说正事。”包拯揣着手在一旁坐下,“是这样,皇上找了我几次谈关于今年祭天主持人选的事情,吕相、太师还有政事堂也都各自推荐了几个中意的官员……其实这人气红火的肥差事本来也关不到你个新官什么事,只不过政事堂那边有几位老人觉得你新任侍郎又才德兼备,于是推荐了你。”   “我?开玩笑……我才当上侍郎才多久啊。”公孙策本还抱着开玩笑的意思,但看包拯神色不对,他也逐渐感觉不妙,“等等,莫非皇上同意了?”   包拯严肃道:“皇上是私下告诉我的,已经内定是你了。他还说借着旬假,不如让我带你先去祭天的地方看看。”   公孙策愣住了,他敏锐地察觉到包拯语气中似乎带着些异样。   小蛮在一旁插话:“你也知道,每年的祭天都是在相国寺举行的。但你初入官场,我看皇上的意思,似乎是想先让你去相国寺看看,熟悉一下祭天流程,这样等后面正式做起事来你才不至于太过仓促。我以前毕竟是……对吧,今天来也是想给你参谋参谋。”   包拯点点头,表示这圣意揣测的没错。   “公孙大哥礼部侍郎的凳子还没坐热呢,皇上就让主持他祭天,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展昭也是有些无奈,伸手揽过公孙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相国寺我可是最熟的,所以帮你来了。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包拯摇头苦笑:“展昭啊……”   他们几人中,数展昭心思最直。而往往心思越直的人,越容易一眼看到弯路尽头隐藏的真相。   公孙胸口一片翻腾,脸上却还是笑道:“当然够意思,不愧是好兄弟!”   世人都说,公孙公子有才。   公孙公子是真的有才,“大宋第一聪明人”的称号他担得起来,甚至相比包拯也不遑多让。只不过官场不是简单的一方学庐,不是你聪明有才就能在一片汹涌中找到一个立足之地的。其中暗含的险恶,非局外人所能道也。   作者有话要说:   两人第一次面对面交谈~公孙一开始还是很纯洁的,后来被将军带偏了!   另外主线剧情也开始了。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自古不变的真理啊……   ——————————   庞:原来早就看上我了啊~   策:呸!   包:哎呀公孙策,没看出来呀~   蛮:嘻嘻嘻嘻~   昭:公孙大哥原来是这种人!   策:我咋了我就??!!   ——————————   国庆长假即将到来!提前祝大家国庆、中秋快乐!!   回家大吃一吨去了~~ 第4章 偶遇其一   相国寺位于开封城以东的东山上,占地广阔,庙宇成群。站在高处眺望,则更具佛家威严。   过了朝饭时辰,一辆马车出了开封城东门,缓缓地朝东山驶去——这正是公孙策一行四人。由于是休假时期,几人也没带随从,轻装简行地“上阵”了。   没过多久马车就到了东山脚下,公孙等人下了车,开始哼哧哼哧地爬山路。   展昭是相国寺前任主持的关门弟子,从小就是在相国寺长大的,自然对这里最熟。再加上他功夫好、体力充沛,所以跑在最前面,还招呼他们赶紧上去。   小蛮自从脱离从前的身份,身上也没了重负,性格欢脱得很。   不过小蛮对包拯十分了解,又心思细腻,知道包拯想单独和公孙策谈谈,所以追上前面的展昭说笑打闹去了。   就剩下两个缺乏锻炼又“甘拜下风”的人,跟在展昭和小蛮身后慢慢往上爬。   包拯等小蛮和展昭离得远了,才低声对公孙策说:“公孙,这事不简单。”   “的确……皇上最近也没有召我私下商谈过了,好像在有意疏远我。依你看,他想做什么?”   “从上次皇上设计庞统一事就可看出,他的心性相比以前变了太多。这次临年关招庞统回来,只怕也是另有图谋。”包拯语气沉重,“不过先不管别的。就说你,你可知道朝中有多少人因为你一朝官拜侍郎所以心存不满?这时候你本就该收敛风头,踏实地在礼部做上几年才对……但是皇上这一招就把你推到了高处,这不是木秀于林么?”   公孙策眼皮一颤——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   包拯看公孙神色有异,心有不忍,不过还是咬咬牙说:“皇上只怕是对你有所顾虑……甚至是,认为你有异心。”   ……   过了半晌都没听到公孙的回答,包拯忍不住转头去,这才发现公孙策竟然在笑,惊得他一时间说不上话来。   公孙策双眼湿润,笑得似乎连气也喘不上来了:“谁有异心?是说我——公孙策?”他拍拍包拯,摇头道,“傻大包,圣意猜错了,可是要掉脑袋的。小心祸从口出啊!”   包拯瞅着他没吭声,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我不多说,你明白就好了。”   公孙策点头,尽管脸上还是笑着,后脊背却感到一阵发凉。   他虽然嘴上强撑,但心里其实已经信了七八分——包拯看人准、揣测人心更准……断案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一个每日都能看见的人呢?   若是别人揽上这个肥差事,只怕早就兴奋地难以自持了。毕竟对于礼部的官员来说,被钦定主持破岁的祭天地大典,代表着皇上的信任和无上的荣誉,还有之后明眼可见的升迁通途。   可是……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就成了一道深渊天堑,叫人进退维谷?   公孙策不由得想起了不久前,游历四方的小风筝给他寄来的一封信:   “……公孙大哥,我这几日夜观天象,似有妖星近月、滚雷震地,便为你卜了一卦。上乾下坤,否卦,凶中带险。智者如斯,须知卦象虽如此,但世事在于人为,望你多加珍重。”   相国寺处东山山顶,可以遥望开封城。每到正点时辰,都会鸣钟示意,钟声如洪,席卷山林。   一行四人爬到相国寺门口,发现展昭的师兄——新任主持戒空大师早就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似乎早知道公孙他们会来,“阿弥陀佛”地合手作礼:“众位施主,许久不见,贫僧已等候多时。”   几人拱手还礼,心下觉得甚是奇怪。公孙策上前向主持说明来意,戒空欣然同意,还亲自带着他们到寺中介绍以往祭天大典的流程,小蛮也在一旁加以解说。   公孙策听得仔细,一旁展昭就凑到他师兄身边小声问:“师兄,你怎么好像知道我们要来?谁跟你说的?”   戒空摇头摆手:“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展昭抱着剑,一脸不爽。   待几人把整个相国寺走遍,已经过了午膳时分,戒空主持叫小弟子再为他们准备一份斋饭,让他们稍等片刻。   公孙策心神不定,就说自己出来走走。他顺着向上的小道一路走到相国寺内山峰最高处的舍利塔前,随便席地一坐,看起风景来。   今年不知是怎么回事,雪下得次数越来越多,生成的寒气顺着东山向上弥漫,在山壁上凝成了连绵的白雾。从山顶俯视,银装素裹的开封在一片雾气中随着寒风涌动,竟然如仙似幻。   古人云,无限风光在险峰。高处的美景总能给人一种跳脱肉身束缚的悠远通透之感,人间俗事统统不过是过眼烟云而已,终将随风逝去。   公孙策在舍利塔前静坐了良久。   一阵山风突然袭来,虽然公孙身上披着很厚的毛夹外袍,依旧被冻得打了一个激灵。   他揉揉鼻子,觉得险峰虽美,但若是受寒生病就不值得了,于是拢拢袍子准备回去。   只是他一转身,突然看见挂满冰雪的老树后面站着一个人。   “谁在那里?”公孙策一惊。   那人倒是轻松随意地走了出来。一袭绣着暗金花纹的黑裘加身,再合上那种踏风前行的气度,除了飞星将军还有谁人?   公孙策皱眉问道:“庞统……你怎么会在这里?”   庞统走到山崖边上,笑道:“莫非这相国寺是你公孙家的?怎么我就来不得了?”   公孙策见他不愿说,也就不吭声了,转身准备离开。   他正要下山,却听身后庞统说道:“那公孙大人不如说说自己为何会在此处?”   “将军刚才也说了,这相国寺不是我公孙家的,自然也不是你庞家的。我来这里做什么,难道还要向你报备不成?”公孙策本就心情不佳,忍不住反唇相讥。   “说得好啊,公孙策。”庞统转过身来,一身黑色被白雪反射出晕光,“怎么,当上了祭天主持,就不把我庞统放在眼里了么?”   公孙策没想到他竟然连这事都知道,顿觉悚然:“你怎么知道此事?莫非……是你暗中推举我?”   “不过区区小事,想知道便能知道。再者我说过,我欣赏你,若是要推举的话我会直说,还用得着通过那些政事堂的老不休么?”   公孙策虽然与庞统不对付,但知道此人心气甚高,倒也不至于用这种小手段。他仔细思索了一会儿,却更觉奇怪——庞统究竟为何会在相国寺,又恰好知道祭天内情……此时正值准备祭天大典的前期,莫非他想要做什么?   庞统见他垂首不说话,又走近几步调笑道:“怎么了?某不是庞某太过英俊潇洒,教公孙公子连话都说不出了?”   饶是常常以俊朗自夸的公孙公子,也被庞统如此不要脸的言论震惊了。他强忍着一边倒的牙酸怒视他:“庞统,说话留三分,别太招人嫌了。”   “哈哈哈哈……”庞统笑得开心,“公孙策,一向都没人说过我庞统招人嫌,你倒是很有胆色。”   “很有胆色”的公孙公子气得不行又冻得不行,一甩袖子就要走。   不过临走前,他忍着怒气回头道:“将军,我奉劝你一句,祭天之事关乎国运,相国寺更是重地。瓜田李下,还望你谨言慎行。”说完转身就离开了。   庞统望着他身影消失的地方良久,低头突然笑了。他宽大的披风下摆被山风吹得上下翻飞,整个人似乎都要融进风雪里。   这足以俯视一切的巅峰险地,当真与他相衬。   公孙回到寺内,被吃饱喝足正休息着的几人晃了眼。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与包拯说起刚才偶遇庞统的事情:“……我最近与这人偶遇次数甚多,不知道是走了什么霉运。而且他这次莫名其妙地出现在相国寺,我总觉得有问题。”   包拯面色复杂:“你觉不觉得,庞统很奇怪?”   “你也这么觉得是吧!”公孙策连声赞同,“我看他这次回京,好像也是有一手准备的。不知道是……”   “等等等等,”包拯抬手打断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公孙策满脸都写着不明白:“那你什么意思?”   “咳咳,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些人会有些异于常人的癖好。比如说……龙阳之好?”   “啊?龙……龙阳之好?!”   “你看看,他分明正值壮年,却一直都没有娶妻纳妾,连皇上赏他侍妾他都不要。其实朝中早有小道传言,说庞统他不喜女色、近男风啊。”包拯神色沉重地拍了拍公孙的肩膀,竟然生生地挤出一点“吾儿一路走好”悲切和壮烈,“我就只怕,那庞统不是有什么阴谋,而是有阳谋——龙、阳、之、谋啊!”   见公孙一脸震惊,他摇头道:“不过你也别太在意,你看你之前不也有过喜欢上大男人的经历不是?”   小蛮眯着眼睛:“公孙大哥,我看你对庞统也挺上心,小心被他拐跑了呀~”   公孙策斜眼看他俩夫唱妇随:“哎哎哎哎!你俩有完没完啊!”   展昭也从他身后探出头来,一脸幸灾乐祸:“我说公孙大哥,这庞统虽然不怎么样,但毕竟是个中州王,地位实权摆在那儿。你要是跟了他,那不就是身份尊贵的王妃了?”   “王妃噗哈哈哈……公孙大哥生得一副如冠玉般的好样貌,王妃这个位置舍你其谁啊!”小蛮在一边忍不住大笑。   包拯鼓掌点头:“的确。若是事成,咱们倒是和庞统成了亲家,那岂不是就里外和谐,生不出什么幺蛾子了?这波买卖稳赚不赔啊,哎你们说是不是?”   三人:“哈哈哈哈哈哈……”   公孙策在上面先被庞统气,下来再被众人气,整个人都鼓成了一只满脸“凶相”的圆滚滚的河豚,追着几人打:“谁要跟你亲家?!叫你们胡说!!”   作者有话要说:   庞统突然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咳咳!   相国寺会发生什么呢~请听下回分解~   ——————————   包:你们俩这别扭劲儿的,是不是得感谢我捅破窗户纸?   庞:想要什么好处,你随便说!   包:嗷嗷嗷!我要开封全部的大包!!大葱的韭菜的白菜的香菇的、猪肉的羊肉的……全都要!!   展:……没出息。   策:想得美你!   蛮:你们家庞统真有钱-0-   ——————————   国庆快乐呀!   正在老家吃得肚皮滚圆的本山发来问候~ 第5章 偶遇其二   公孙策一行人回到开封城后没几天,皇上钦定他祭天的圣旨也下来了。   此后,他连轴转地忙了近一个月不说,还得受着一些或趋炎附势或冷眼相对的人在一旁说闲话,顿时感到了世态炎凉的真实奥义……不过终于是在祭天大典之前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爱卿,时辰到了吗?”赵贞坐在龙辇里,掀开帘子问在一边站得端正的公孙策。   公孙策看了一眼刻漏,小声道:“皇上,时辰到了。”   “嗯,那就开始吧。”赵贞叫来大太监总管陈班班,低声说了几句。   “起驾——”陈班班声音尖细地喊道。   龙辇之后是太后和皇后的凤辇,紧接着是几位王爷的座驾,在之后跟着一长溜儿官员们坐的轿子以及侍卫队。   一声令下,这条长长的队伍就百足虫般地扭动起来,向着相国寺前进。这不比上次的轻装简行,整个队伍走到相国寺竟然花了一个多时辰。   随后的活动连迎帝神、奉祝词、百官祭拜上香、献祭品等等,均要求君臣们全神贯注、言行谨慎,一直持续到晚间才算结束。   皇上和众臣一干人等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不过祭天期间为示尊敬不宜吃正餐,所以大家都退到相国寺的厢房内吃些小点心、稍作休息。   包拯和公孙策还有几位资历颇长的官员在一个厢房静坐闲聊,纾解一下紧绷的精神。   没过一会儿,侍女就把早已备好的几盘精致的小点心送了上来。   工部尚书任才摸着自己一撮胡须,取了一块小点心送进嘴里咂摸了几下,笑眯眯地摇头晃脑:“本官年纪大了,喜食清淡。这枣泥山药糕甘甜软糯,又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不油不腻,甚是美味啊!”   “我家夫人最喜欢吃藕粉桂花糖糕。”吏部侍郎齐观严对着一盘桂花糕赞不绝口,“不过本官还是第一次见如此晶莹透亮的糖糕,还是个胖乎乎的桂花形状……哎哟,跟我家那小孙子的肉手真像!”   之前那位“绊脚石”大人——参政知事吴信也在其中,他满脸笑容:“这莼菜羹我甚是喜欢。想当年本官不过是个进京赶考的穷书生,能喝上一碗莼菜羹都算是过节的大菜了。如今年纪大了,再尝这味道,还是与当年如出一辙啊……”   六部以及政事堂的几位大人都是进士出身、文采出众,围着几盘小点心品评来品评去的,就好似是在研究水墨书法那般仔细。   他们乐乐呵呵地说了半晌,把一腔喜爱之情都洒在了公孙头上,直说他少年俊才,连做点心这般小事都这样一丝不苟,将来必有成就。   包拯看公孙策被六部的大人们围得结结实实,在一旁偷笑。   公孙策四下谢过夸奖,暗里松了一口气,笑容浮上脸来。   他辛苦运筹了一个月,多方打听到了参加祭天典礼的官员们的各色喜好,才“对症下药”地做了多手不同的准备。虽然之前也受了不少明里暗里让他烦闷难受的攻击,但这一刻能得到一众老臣们的肯定,也就值得了。   转眼间天色已暗。照旧例,君臣应当在相国寺里守神一宿,第二天上午送走帝神之后再返回皇城。   公孙策和包拯一同到主殿中去侍候皇上守神。所谓守神,其实与守岁类似,就是坐在神位边上干熬一晚上不睡觉。   赵贞日理万机,精力不济,恐怕熬不住一个晚上。公孙早就做好了准备,他专门定制了一张扶手较高的宽椅子,在上面铺好了多层柔软厚实的棉垫,方便赵贞守神时可以侧身小憩片刻,又不容易被旁人看出来。   公孙策嘱咐好了陈班班,又在主殿里转了几圈,确认无误之后退到偏殿守神。包拯身居高位,必须留在主殿一侧与皇亲国戚们大眼瞪小眼的干熬着,更为悲惨一些。   夜里气温骤降,即便是生了好几盆炭火也依旧改不过从门缝里硬挤进来的阵阵寒风。   公孙累了许多天,此时端坐在硬榻上,一边觉得腿脚冻麻了,一边又困得好像要魂游天外,十分难受。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出门,准备借着如厕的名义到屋外走两圈。   刚走到廊下,就被迎面而来的风雪扑了一脸。他哆哆嗦嗦地活动了一下,正准备回屋,却看到庞统走向主殿那边。   而庞统转脸也看到了正在廊边伸手蹬腿的公孙,面带笑意地拐了个弯走过来。   不是吧,怎么又这么巧……公孙心里哀嚎起来。   这些日子一看到庞统,他就会控制不住地想到那天三人开他玩笑说的“龙阳之好”。不过展昭和小蛮素来喜欢玩闹倒也罢了,但先前说过包拯真正善于看人,这才是关键——公孙觉得他那天说话真不像是在单纯地开玩笑,因此心里上上下下的烦得很。   这一刻,他倒宁愿包拯就是个傻黑炭,一不留神看走了眼——他公孙策敬庞统是个人物没错,但也没想过……吧?   庞统走近了才看见公孙满脸的纠结,问道:“本王看公孙大人面容狰狞,在想什么呢?”   公孙听到他问话更加纠结了,顺带还想起那次庞统说要“以身相许”报答窃图之“恩”的事情——等等,自己是不是太在意庞统的说话做事了?难不成真的……   咳,不行,我公孙策是个不会输的人!佛家禅语说得好,“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他不动我也不动!   于是公孙也不回话,就冷着脸直愣愣地杵在原地做望天状,仿佛是在欣赏苦寒夜深中被乌云盖得严严实实的一块月亮饼。   庞统看他不说话倒也不恼,就时挂在一脸暧昧的笑容地站在他旁边,看着空中雪花纷飞。   这时走廊另一边拐弯处有两个侍卫边小声说着什么着边走过来,似乎是刚刚去小解回来的。   若是让他人看见他们二人就这样两厢无言地站在这里偷懒只怕不大好……不过还没等公孙理清思路,庞统就带着他的肩膀一闪身,躲到了廊边一块影壁后面。   公孙策心砰砰直跳——这影壁和走廊也就一步之遥,他还能听清那两个侍卫路过时说的“这山上真是太冷了”“还有一个时辰才天亮呢”之类的闲话。   “嘘,”庞统轻声在他耳边说,“先稍微避一避。咱们没待在屋里守神算是偷懒吧?被他们看见可不妙。”   “嗯。”公孙耳朵直发烫,脑中乱成一锅粥,也顾不上最后那点“动不动”的倔强了——现在这是什么情况?夜深人静,犄角旮旯,孤男寡男的……气氛怎么就这么奇怪呢?   “我说,”公孙想了一想,觉得还是把话说清楚好一些,“你是不是……”   “嗯?想说什么?”庞统微微一笑,伸手轻轻抚过公孙策脸边一绺碎发,手指尖甚至碰到了他的耳廓。   这这这……这好像已经不用问了吧?!   公孙猛地退后,差点被衣摆绊倒在地,还是赶忙捂住了自己红得发烫的耳朵。只不过“顾头不顾腚”,整张脸早就熟成了一颗红嘘嘘的番茄。   庞统捂嘴转脸,无声地笑得打颤。   等到别扭害羞的劲头过了,平复心情,公孙策反而整个人都冷静下来——庞统此人,虽然也抱着率土安定的大志,但到底是庞太师的儿子,手段毒辣、无利不起早。他早有疑虑,庞统怎么会多次与自己“巧遇”,这不是无谓的事么?现在这么想来,庞统这般接近他,应该是别有目的了。   公孙眼神冰凉:“庞将军好手段——不勾引女子,反而撩起男人来了?”   “哎,”庞统笑容未褪,摆手示意他说的不对,“公孙大人可不要误会了,这哪是‘撩’,分明是‘厚爱’啊。”   “你!”公孙策怒从心头起,“好,那我也不跟你说什么勾女人撩男人的龌龊事。我只问你一句:你反复接近我,究竟有什么目的?”   “公孙策,你应该听人说过,我这人不近女色,可能有某种独特的癖好吧?”   “是又怎么样?难不成别人这么一说,我就得信了?”公孙策不屑。   “不怎么样。只是你问我有什么目的……”庞统神色端重,眼神变得锋利起来,“这就是目的。”   公孙策见他不为所动,于是放缓语调道:“庞统,你我都清楚,你不是这样的人。我承认,我刚才问的话逾距了,即便你想做什么,也不用知会我是不是?但我为此觉得困扰,还希望你能告诉我其中是否有隐情。”   “硬的不行来软的么?”庞统失笑,“根本没有的事情,你却非要我说出个一二三来……公孙策,你什么时候跟包拯学会逼供了?”   公孙策只觉得此人油盐不进,简直不可理喻,登时甩袍愤然离去。   他回到厢房中端坐了一会儿倒是不困了,只是脑中纷乱复杂,始终心神不宁,恍惚之间仿佛听见屋外人声嘈杂,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正在这个时候,皇上身旁的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冲进厢房中,满脸惶恐地与他耳语几句。公孙听了之后倒吸了一口冷气,披上裘袍疾步出门。   那小太监带来了一个惊天的大消息——皇上遇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公孙公子超级细心,每个人的喜好都能顾及到,真是一个好媳——啊!   【由于某山被公孙策打飞,接下来由我——AI1号说句话】   【夜半时分寺庙一角为何传来怪声】   【众人神秘聚集究竟为了什么】   【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请跟随我走进变态狂庞统的内心世——】   庞:……想死吗?   策:噗。   ——————————   咳咳,本章有几个官员名字都是谐音,大家可以读着玩玩。   某山继续吃得饱饱地躺尸。   祝大家中秋快乐!! 第6章 探查其一   “皇上,臣等罪该万死。”寒风入殿,地上齐刷刷地跪倒了几排人。   赵贞坐在上头,半张脸隐在佛像打下来的阴影里,任由太医哆哆嗦嗦地给他包扎手臂。   公孙策首当其冲,跪在最前方。他是祭天的主持官,整个大典上上下下的事情都由他亲自打点检验,但没想到现在竟然出了这种刺王杀驾的事情……   “庞卿,刺客抓到了么?”   庞统单膝下跪道:“回皇上,大内侍卫和飞云骑已经去寺中各处搜查,不出一会儿应当就有结果了。”   “好。”赵贞点头,转过头来,一字一顿道,“公孙策,你可以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公孙跪在地上,天寒地冻中额角竟然渗出了一层薄汗——大典前后他分明亲自检查过皇上必经之处,外有禁军层层守卫相国寺,内有羽林卫、大内侍卫在各殿隐蔽处严加防守,他自觉已经做到了极致。   不过此事一生,他必然难辞其咎。若是皇上信任他,能查清此事最好;但若皇上不信他,不管这件事最后会不会牵连到自己,赵贞心里都难免会有隔阂……   公孙策左右不得其法,只能磕头谢罪:“此事是下官办事不周所致,害皇上龙体受损,实在罪该万死!下官甘愿受罚!”   主殿中一片沉默。   包拯跪在一旁,一时之间也猜不透赵贞的意思,忍不住出声:“皇上,依臣看来,此事关系甚大,还需等擒住刺客后再做仔细调查。”   “包卿,朕知道你与公孙侍郎是生死之交,彼此之间应当了解甚多吧?”   听得赵贞乍然此问,包拯一惊——这是要套他的话?他正考虑该怎么回答的时候,突然瞥见一侧的庞统和身边人说了几句话,而后向他做了个眼色,悄无声息地走出大殿。   难道……包拯猛地睁大眼睛,霎时间醍醐灌顶,对赵贞回道:“回皇上的话,是的。”   “那能否说说,依卿之见,”赵贞直视包拯,目光深沉得叫人心惊胆战,“公孙策与此事可有关系?”   “皇上,臣与公孙策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包拯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偏偏每句话说前还思虑一会儿,表情真诚,“他天生才智,又俊朗风流,虽然常常自夸还爱炫耀才学,但实际上其人是非常稳重的。公孙策做事情一丝不苟又注重细节,处处为他人着想,而且顾全大局、思虑周全……”   公孙策在一边听得都不由自主地流下了冷汗——啥?包拯这是在做啥子呢?   “够了!”赵贞猛地一拍桌案,怒道,“包拯,你不要答非所问,故意岔开话题!”   包拯赶紧低头伏地,一副“明明好好地回答了问题但为什么我却被骂了”的委屈样子:“皇上息怒。”   还没等赵贞再次发作,庞统就从殿外走进来,身后跟着几个飞云骑架着一个软趴趴的人,朗声道:“皇上,刺客现已抓到。”说完和抬起头来的包拯交换了一个“辛苦了兄弟”的眼神。   包拯也顾不上以往和庞统斗智斗勇的那些龃龉了,满意地暗暗点头——先前庞统给他使眼色,就是让他多说些有的没的拖一会儿,好叫飞云骑有足够的时间把刺客抓回来,让皇上不要胡思乱想给公孙策施压。   至少对公孙的事情,这庞统倒真是有心啊……看来自己是猜对了,包拯心说。   这刺客一身黑衣,还用黑布蒙着面,站在那里的整个人似乎能与夜色融为一体。庞统指挥手下把刺客压到赵贞面前,一把扯下了他的蒙面罩:“让我们看看你究竟是什么人!”   蒙面罩被撤下,那刺客竟然也不转脸,就是直勾勾地盯着赵贞看,眼神冰寒刻骨,冻得直叫人哆嗦。   下面跪的近臣和侍卫们看清刺客的脸之后则都惊了——这个刺客,竟然是平时跟在皇上身边的一名大内侍卫!难怪他能成功行刺了,敢情他根本不用突破那从里到外的重重防线啊!   一旁待命的众大内侍卫见状都跪下请罪。   赵贞也愣了一瞬,不过倒是不惧他的眼神:“竟然是你,林二?”   林二仰天大笑:“哈哈哈哈,狗皇帝,没想到会是我吧!被我这个平日里对你言听计从的侍卫背叛,感觉如何啊?”   “如你所愿,感觉很不好。不如说说你的理由吧。”   “狗皇帝,夜路走多了是会怕见到天亮的。眼红心黑、手辣口甜,岂知、头上有青天啊……咳咳……”林二说着话,突然身子一软,口中吐出血来。   “糟了!他要服毒自尽!”大内侍卫首领见林二吐血,赶紧冲过来要阻止,却只接住了他马上要倒在地上的身体。首领一探鼻息,朝赵贞摇了摇头,示意已经没救了。   赵贞咬牙,握拳的手掐出了青白色。   还跪在地上的大内侍卫们看到昔日并肩的同伴如今竟然用这样的方式先叛主后舍命,一时间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皇上息怒。”吕相缓缓开口,“这侍卫不知哪来的胆子敢刺王杀驾,只怕背后是有人指使啊。”   庞太师也拱手:“此事关乎皇上龙体,更关乎天下,须得十分谨慎啊。”   礼部尚书身为礼部之主,生怕这次意外让自己丢了官,也赶紧惶恐地附和道:“吕相和太师所言甚是!皇上,公孙侍郎这次主持祭天出了纰漏,但臣素闻包府尹与他二人合作破案默契。不如让他们查一查此事,也算让是侍郎戴罪立功了!”   “呵呵呵……”赵贞突然冷笑起来,“包拯、公孙策,朕命你们二人当即开始验尸、调查,务必给朕查出个究竟来!”   二人领命,分别行动。包拯跟着大内侍卫首领到林二所到之处查看,公孙策则拿着自己的工具箱上前,卷起袖子开始当场验尸。   他先是用细竹板沾了一点黑血,凑近闻了闻,皱眉道:“是黄毒草。这种□□在西北常见,但是好像掺了别的东西。”然后撬开林二的嘴,用竹板轻按牙齿,发现后牙槽有断裂之处,“此毒是藏在牙齿里的,事情一旦败露,他就立刻咬碎牙齿自尽了。”   接着公孙策拉开林二的衣服,试图从他的尸身上找线索。他正按压着死者胸膛,辨别他身上的几处淤青之时,只听身边有人问道:“你从前验尸也是这样……对着尸体摸来摸去的?”   原来是庞统在他全神贯注验尸之时过来围观了。   公孙策也没回头,兀自答道:“这不叫摸来摸去,叫检验。身为一个合格的仵作,应该理性地看待尸体——至少在验尸的这一刻,我心无杂念,只希望能从尸身上找到不会说谎的决定性证据。真相往往容易被很多东西掩盖,但我们追求事情的真相时需要这样的态度。”   庞统有些别扭,但琢磨了一会儿又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我明白了。”   公孙策从前验尸的时候,身边不是包拯小蛮就是展昭小风筝,每个人都是唠唠叨叨的“十万个为什么”加“十万个都知道”,闲话多质疑也多,说着说着可能就互怼了起来……讲道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讲理、这么安静的旁观者,着实有些不习惯。   况且,他都从来不知道庞统有这么容易顺毛的……吗?公孙策忍不住疑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饱含着“你怕不是失了智吧”的关切。   倒是庞统见公孙看他,很自然地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   公孙策耳朵尖噌地变得红通通的,赶紧回头验尸。   他把沾血里衣再向下拉了一些,林二的整个胸膛就□□裸地露了出来。顾不得旁边几个老臣的惊呼,他突然看见尸体腰部左侧有一个形状奇怪的纹身——这纹身颜色灰暗,形似一团烟雾包裹着一个狼头。   “这个纹身……”身边庞统先开了口,“西夏狼主的死士标记。”   赵贞与他们隔着一层屏风,没直接看公孙验尸,但还是听见庞统说的话了:“西夏死士标记?李元昊不是号称在休养生息么?”   看公孙策这边已经在做收尾工作了,庞统就走出去回赵贞的话:“皇上,李元昊虽然沉寂已久,但在我回京之前,发现西夏军队频频有异动。”   那边包拯也回来了,把手里几小片被烧成半炭的信纸递过去:“皇上,臣发现了这个。虽然已经被烧得残缺,但是有半个狼头和几个文字还是能看清的。”   大内侍卫首领拿过来分辨了一下,点头表示这是林二写的,然后转递给赵贞。赵贞对着碎纸看了半晌道:“……林二,果然是投靠了李元昊。”他靠在椅子上,仰天叹了一口气,“庞统。”   “臣在。”   “李元昊敢在祭天大典就急着动手,只怕他还留有后招,对西北边境有威胁。庞统,朕命你十天之后赶回边境,密切监视西夏的一举一动。”赵贞神色无奈道,“这次本来是召你回京休整的,不过出了这样的事,朕也……”   “臣统领四方大军,镇守边疆自然责无旁贷,皇上无需为此事自责。”   赵贞点头,留下吕相太师和庞统几人商议后续,挥手叫众臣退下了,倒也没提要罚公孙策的失职之罪的事情。   出了今晚这事,众臣都疲惫不堪,出了主殿各自去厢房休息了。   包拯跟着公孙策去了他的屋子。刚一进门,公孙就赶紧关门关窗,压低声音道:“包拯,咱们不过查了一会儿就发现了纹身、密信,这是不是也有些太容易了?你觉不觉得此事有些刻意?”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包拯沉思道,“本来应该不止是这么简单才对。一个大内侍卫,不知怎的和西夏有染,还成了刺客,潜伏在皇上身边这么久竟然也没露出破绽。其中当真是疑点重重啊。”   “另外,我看皇上的态度也很奇怪。”公孙策到炭炉旁边搓手,“他本来是满腔怒气要查个一清二楚的。但是林二死了之后,他竟然也不在乎其中的疑点,就这么平息下来了。”   包拯:“我看,皇上可能是被林二说的那些话给吓到了。”   “怎么说?”   “皇上近些年疑心甚重,某些手段说不得还有些阴险狡诈,明里暗里地让不少无辜的人为此丢了性命。林二说的头上有青天,应该是戳到了他的痛处吧……不过皇上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心思重得很,应该还在琢磨什么,只不过没有表露出来罢了。倒是你,你有什么打算?”   公孙策双手动作突然顿住:“皇上今天竟然套你的话,看来……是真的不信我了。”   “他之前让你负责祭天,应该就是想试你一试。结果这次竟然真的出了事,虽然他没明着罚你,但只怕是更……不管怎样,你还是要小心。对了,”包拯突然想起来什么,“你可知今天我在皇上面前为什么要说这么多话?”   “你还说这件事,真是不知所谓!”公孙也生气了,“我当时真的害怕皇上会连你一并罚了!”   “啧,你还真不领情。不过算了,要领也不该领我的情,”包拯无所谓道,“你该谢庞统才对。当时若不是他暗示我拖延时间,而后亲自出殿去擒刺客,你现在哪里还能完好地站在这里?”   “啊?庞统?!”公孙愣住。   包拯看着公孙策的脸竟然慢慢地红透了,觉得十分有意思,忍不住对他挤眉弄眼。   “包大哥、公孙大哥!”门帘被撩起,展昭走进来。   “展昭,你刚刚去哪里了?”包拯问。   “你不是让我见机行事么,我就一直隐在角落里。然后看见那个刺客出了主殿,本来想去抓来着,但这个人奇奇怪怪的,往个犄角旮旯一躲就不动了,我就想着先观察一下。”展昭凑到炭炉边取暖,往榻上一坐,“之后飞云骑来搜的时候,他又故意现身,引得飞云骑四处追捕,直到庞统出来才抓住他。我觉得吧,他好像是有意被抓的。”   “有意被抓……”公孙策喃喃道,突然抬头看向包拯,脸色都变了,“在皇上遇刺之前不久,庞统才进的主殿。而且怎么就他一出门,刺客就被抓住了?你说会不会是他……”   “公孙你别急!虽然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但我与庞统交锋多年,他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再说了,他一介将军,不管是真是假,和西夏蛮子扯上关系能有什么好处?”包拯拍他肩膀,挑眉,“你要对他多一点信心才对啊。哦还有,你怎么知道他在皇上遇刺不久之前才进的主殿?”   “我……等等,说什么呢你?”公孙策脸色好看了一些,这才发现包拯竟然拿他开涮。   “诶?我错过了什么吗,怎么你们说话我都听不太懂啊?”展昭眯起眼睛,一脸“你们在说什么我好感兴趣”的表情。   “哼,没有!什么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公孙验尸的时候可以说是最帅的了吧,完全心无旁骛。   因为尸体是不会说谎的。   ————————————   庞:摸过尸体的手……   策:别介,还摸你呢。   ————————————   我是很喜欢犯罪心理学和法医这一类东西的,小说啊资料啊都看了很多。   稍微多说一点吧。   我发现近些年来,由于这类小说被翻拍得过多,引起了一种对此盲目崇拜的潮流,总觉得有了犯罪心理分析就可以立马破案、定罪什么的……还有很多人都喜欢拿这些东西来炒作、卖弄,但是总是把精神疾病和心理疾病混为一谈。   挺难过的。   心理学这种难以定性的东西,可以用来找证据,却不能作为证据。真相必须被原原本本地剖析出来。   与同好们共勉。 第7章 探查其二   正月十五刚过,紧急领命的飞星将军等一众大部队已经赶回了西北驻军地——雁门关以西正是吹白毛风的时候。站岗放哨的将士们身披重铠和毛夹袄却依旧被冻得鼻子通红、面侧爆皮,若是不小心张开嘴吸进一口寒风,便会有吞碎铁渣一般的痛感,渣渣扎心。   西北驻军的主帅营帐里,一个白面书生披着三四层裘衣缩在炭炉边取暖。他双目微阖,眼底有青色,似乎很疲惫的样子。   “公孙策,”庞统正靠在椅子上看回京时漏下的文书,不时朝着炭炉边瞥一眼,“这里的冬天寒气太盛,你就算是靠在炉子旁边也必须保持清醒,别睡着了。”   “唔……知道了。”公孙策努力抬起眼皮,头重脚轻地答道。   上次祭天大典之后,赵贞以戴罪立功为由封公孙策为督军中郎将,遣他随庞统同去边境,查清刺杀一事的内情。另封参政知事吴信之子吴祎为督军中书令,亦与众人同行,表面为协同将军,实则为监视、限制庞统行为。   启程离京那天,包拯等人来送他。   小蛮抱着一大袋保暖衣物流眼泪:“公孙大哥,我听说雁门关那边冬天就下鹅毛大雪,地上结着一层厚冰……你又怕冷,我给你准备的这些衣服你一定要带着。”   包拯看看抽抽噎噎的小蛮。   展昭也走上来搭公孙策肩膀:“公孙大哥,今日你一去也不知何时能归来。我展昭发誓,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你不在时我和包大哥一定会照顾好他们。”   包拯再看看眼中含泪的展昭。   公孙策接过包袱,眼睛发红地看向包拯,小声道:“皇上对我有疑,对庞统只怕更甚。咱俩这次要分两方行动了。我在外,你在京……帮我多照应着些。”   “放心吧,咱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的险境,最后也都顺利化险为夷。你公孙公子聪明绝顶,这次也一定没有问题。”包拯点头。   公孙策勉强地笑了笑,拍他的肩膀示意自己明白了。   他虽然顶着一条娇贵公子的躯壳,但满腔豪情侠义,一向自诩是个为国为民的良才。官宦世家的出身更让他懂得审时度势、顾全大局,甚至为了保住他赵贞的皇位不惜用了自己都看不起的下作手段——最终换来了当权者的猜忌。   不过人生在世,头顶天脚踩地、上有乾下是坤,难道不是活生生的一张否卦吗?   公孙策曾经去过大宋北面与辽国交界的地方,那时天气尚暖,所以他在那里待得还算舒心。   这次情况完全相反,他一脚刚踏出雁门关,就感觉一股苍茫的巨大寒气砰地一下砸了他个满眼金星,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转身就到营帐里窝着不肯出来——没过几天,整个军营都知道来了个督军中郎将,还是个身娇体弱的京城公子哥。   不过就在窝了几天之后,公孙策偶然间发现庞统的主帅营帐里炭火烧得更暖和一些。于是他乐颠颠地天天去庞统那里蹭暖气,弄得庞统很是无奈——不过究竟是谁吩咐主帅营帐炭火要烧得很旺这件事,就不得而知了。   公孙策正享受着炭火的“烘烤”,那边庞统的副官贾宗良掀帘子进来:“将军,训校场边上发现了一具尸体。”   “什么?尸体?”庞统放下手中的文书,“去看看。”   公孙也赶紧裹紧身上的三层外套跟上去。   训校场在整个驻军地的西南方,被围在一整片树林里。冬天一到,掉光叶子的树枝干枯黯淡,叫人实在没有欣赏的热情,也苦了这些成天要在这里训练的士兵们,要忍受这样阴郁的气氛。   “天气不适于野外行军训练的时候,我军将士们就会在训校场操练。这训校场极大,约占数百亩地,其中草木甚多。”贾宗良边走边给公孙策解说,“另外大人请看,这里树木的分布是根据阵法来排列的,是我军练兵的‘法宝’……大人,阵法凶险,请一定跟着我的步法走。”   公孙策看着密林深处排列各异的枯木,心中有了些计较。   三国时期,蜀之诸葛孔明沿袭孙膑的八卦阵旧法,推演了“八阵图法”。他以乱石堆成石阵,按遁甲分成“生、伤、休、杜、景、死、惊、开”八门,以此为基的阵法变幻万千、攻守兼备,甚至还会在一定程度上误导敌人,令他们陷入阵法之中无法脱身。   由于西北蛮族连年不断的骚扰,前几任大宋老将在别无他法之时,请出了这个老祖宗传下的绝技。   于是在这片苍茫的大地上,沉寂多年的八阵荣光终于再现世间,寸步不退地守护着大宋的西北边关,屡次令辽和西夏碰壁而归。   到了庞统镇守北疆的这段时间,他更是把各式阵法活用到了练兵上。阵法变化多端,但本质上讲究的就是“经验”二字——将士们在阵法中进退熟悉的时间越长,就越能磨合成一块瑕疵渐微的铁板。   此计确实高明!公孙策心里不由得赞叹道。   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活的”阵法。与往日里用石子随意摆放研究的那种完全不同,被融入自然的阵法经历了将士们无数次的操练,已经带上了血腥杀伐的刀光剑影,行走其间都能感觉到莫名凌厉的气息。   “将军这边!”   庞统立刻向朝他招呼的那边走过去——那处已经围了几圈人,闹哄哄的一大片。几个副将叫出了一排巡逻兵,正在仔细盘问。站在最边上的那个见庞统来了,就赶紧让开路给他过。   “这是怎么回事?”庞统走进去,只见地上躺了一具尸体。   公孙策定睛一看,这具尸体头戴着包头巾,面色灰暗,穿着一件两襟大敞的圆领直襟长袍。看这衣服上近乎黄土却又有鲜艳色泽的独特搭配方式……是西夏人!   贾宗良:“王兵,训校场怎么会有西夏人?”   王兵乃是庞统手下的另一个副将,主管军队操练一事。听了贾宗良的话,赶紧冲庞统单膝跪下,抱拳请罪:“将军,这具西夏密探尸体是今早在训校场西边树林的玄襄阵里发现的。”   庞统问:“你怎知是西夏密探?”   “末将已经检查过尸体了,在他的身侧腰部有西夏死士的狼头标记。另外发现尸体时,他手握匕首插进自己的胸口,手边还有未画完的图纸。末将猜测,这密探应该是西夏派来侦查咱们阵法的,没想到却被困在了阵中,怕被抓到所以自杀了。”   庞统没做什么表示,只是看公孙策:“你看看吧。”   公孙策点头表示明白。略过王兵带着怀疑的目光,他从袍子里拿出小型备用工具包,又抽出一双油纸手套带好。   天气极冷,尸体胸口上的血液都被冻得结了层层冰渣。但是那个被刀刺中的伤口很深,衣袍上到处都是血。   公孙用了点巧力把尸体僵硬的右手从刀柄上拉开。正准备把外袍剥下来的时候,突然又察觉到什么似的仔细去拨弄尸体的左右手了。   王兵看着公孙策在那边对着尸体鼓捣半天,还是有些信不过这个以“娇弱”闻名全军的白面书生:“将军,不如叫随军郎中来……”   庞统抬手示意他不用多言,低声道:“这可是大宋第一聪明人。”   王兵又去看贾宗良,见贾点头,这才半信半疑地消停下来。   那厢公孙策站起来张望了一会儿,到尸体头部冲着的一棵树边转了几圈,用手抠了抠树皮,突然说:“我知道了!”   庞统满意状:“发现什么了?”   白了庞统一眼,公孙拿起尸体之前握在刀把上的右手:“王副将,你刚刚说,觉得这个西夏密探是自杀的。他当时用是这只手握住刀对不对?”   王兵点头。   “除了极少数人之外,人一生的惯用手只会有一只。尤其对于当兵的、或者是其他一些需要经常拿武器的人来说,惯用手因为常年握着武器,所以会长一层厚厚的茧。我说的没错吧?”   贾宗良伸出右手来看了看:“大人说的没有问题。”   “你们看他这只握刀的右手,皮肤粗糙,但并没有生厚茧。”公孙策又绕到另一边,提起尸体的左手,“请看这只左手,虎口、掌心处生了厚厚一层茧,食指和中指指节处也有茧。这足以证明死者的惯用手是左手,而不是握在刀上的右手!”   王兵愣住:“这……难道大人的意思是,有人把他伪装成自杀?”   “正是如此。我检查了死者的左侧胸部,伤口朝左偏,没有多次刺入的痕迹,可以肯定是一击毙命。再结合刀柄右侧的掌印、拇指向外且在上侧的血印可以得出……”公孙策站到死者头部的方向,用右手比了个反手握刀向内刺的动作,“应该是有人从死者背后,用右手反手握刀刺入死者的胸口的。”   “既然凶手是从背后偷袭,那么他杀人之前在哪里呢?有两个可能。第一,两人曾经面对面过,然后凶手快速闪到死者背后杀了他;第二,凶手一直躲在某处,等待死者背对他的时候,马上偷袭他。”   旁边围观的将士们听得津津有味。   公孙策无奈地瞟了他们一眼:“在第一种情况下,凶手和死者两人很可能在地上留下一些痕迹。不过很遗憾,我们来之前,地面上可能存在的线索已经被踩得不剩多少了。”   将士们纷纷看了看自己脚下被踩得乱成一团的叶子和泥土,不由得闹了个大红脸。   “所以我只能验证我的第二种想法。既然凶手躲在死者身后的树后,按照人倒下的方向看,他头部所朝的方向可能性是最大的。”公孙策走到刚刚抠树皮的那处蹲下,用手一搓,“没想到还真的发现了线索——你们看,我在这里发现了一缕被勾下的丝线。”   王兵还是有些不明白,问出了全场人的心声:“杀了西夏探子不是件好事么……为何要把他伪装成自杀?”   公孙策摊手:“这个么,目前线索太少,还不好说。”   庞统走过去,把公孙手中的那缕丝线拿到眼前看了一会儿,道:“是骑兵队裤子用的料子。宗良,过来。”   骑兵队是归贾宗良分管的。他凑上前与庞统耳语片刻,面色严肃地走开了。   庞统遣走了贾宗良,回过头来看公孙:“公孙博学,还有什么发现吗?”   公孙四处转了一圈道:“从僵硬程度和形成尸斑的程度来看,死者应该是死于一个时辰之前。但是严寒会减缓尸体变化的速度,我们不妨把死亡时间推到前两个时辰之内。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别的发现了……对了,有水么?我想洗手。”   王兵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   长年征战的武夫心思直,对有些才能的人都会由衷的敬畏。于是见识了公孙策的本事之后,他的态度立马变得恭敬起来,拱手道:“公孙大人,军营中净水极少,都得用来喝的。咱们这些大老粗洗手都是到河边把冰面砸开随便抹两把,挺爽快的,你要不然试试?”   公孙策:“……”   “呵呵呵……”庞统看着公孙吃瘪不由得低笑两声,被瞪了一眼之后转头正色去吩咐副将,“王兵,你领几个人把尸体安顿好。这几天让巡逻队盯紧些,别再出差错了,明白吗?”   “末将明白。”   “还有,按着公孙说的时间,李军去找一下巡逻队的士兵,我要亲自问话。”   王兵和另一个副将李军都拱手称是,各自忙活去了。   “那我呢,我去哪里洗手?”公孙抖抖手套上沾着的血茬子,问道。   庞统回过头来对他招招手:“跟我来,我给你找个好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了大包的气场镇压,公孙公子的分析之路走上正轨!   ——————————   庞:跟我来,我给你看个宝贝~   策:???   听墙脚的王兵李军等人握着小拳头默默遁走——将军,加油啊!   —————————— 第8章 拜访其一   “很冷的,你别直接脱下来啊!”   “莫慌,我动作很轻的,你准备好就是了。”   “那好吧……哎呀你别那么突然啊啊啊——”   表层冻得结实的河面上被凿开一个小洞,其下哗啦啦地流过冰寒刺骨的清澈活水。   公孙策双手被庞统按进水中,被冻得简直想骂人——说好了找个好地方洗手的呢怎么还是直接凿冰啊?!   庞统一只手拎着手套,一只手按住拼命挣扎的公孙,无奈道:“你也别挑剔了。冬天军中本就缺水,平时那点水都是烧来喝的。”   公孙策全身僵硬,咬牙切齿道:“道理我懂,可你能让我慢慢地伸手吗?这样一下子按进去真的会冻死人的啊!”   “好了好了,”庞统给公孙策胡乱搓了几下手,“把手揣怀里暖着,我给你洗手套。”   公孙策往后退了两步,看着庞统一个大将军蹲在冰河边上仔仔细细地给自己洗手套的样子实在有些滑稽,不由得笑出了声。   “有人给你洗手套,开心了?”庞统把手套给他叠好放到工具包里,抬起头来看站到河堤上的公孙策,嘴边还带着笑,“手还冷吗?”   公孙策看见手套被洗得干干净净的,觉得一颗洁癖加强迫症的心受到了抚慰,也不计较刚才手被冻僵的事情了,心情甚好地笑道:“揣了一会儿已经暖和了。”   “不对。”庞统走到公孙策面前,握住他的手腕按到自己胸口上,“按照套路你应该说,‘手还是好冷,你帮我暖一下吧’。”   公孙策双手按在庞统胸口,全身僵硬地问:“你从哪里看来的套路?”   “《庞太师与我娘亲的二三事》,”庞统手上稍微一用力,公孙策就向前踉跄了两步,直直地撞到他怀里,“我第一次看话本,觉得还挺有趣的。”   河堤坡很陡,公孙策整个人几乎都靠进了庞统怀里,按在他胸口的一双手似乎还能感觉到庞统结实胸膛之下“砰砰”跳动的炙热心脏。   为了缓解尴尬,公孙策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咳咳,没想到飞星将军竟然也会看这些世俗话本?”   “世人总有难以免俗的时候,我也……”庞统正面有得色的说着,突然被不远处的呼救声打断了。   “救、救命啊!你不要过来——”   传来声音的那边靠北,似乎是在离河堤不远的地方。庞统动作快,直接带着公孙施展轻功就往那边冲。   侧身穿过一小片树林,两人终于看见发生了什么——中书令吴祎捂着染红的左臂正在慌张躲闪,口中还不时发出惨叫。而在他身后,有一个穿着宋军骑兵服饰的人手持长刀在追赶他。   庞统落地大声喝道:“住手!”   吴祎听见声音,立马腿一软跪坐在地上,又喜又惧地回过头来:“庞将军!”   哪知那个骑兵一听见庞统的声音,也顾不得要杀吴祎了,当即把长刀向自己脖子上一格——瞬间鲜血喷涌,整个人软倒在地上。   公孙策刚被庞统放下,也顾不得干净不干净的了,马上冲上前去伸手按住那骑兵不断涌出血的伤口。   吴祎脸色苍白,惊恐地看着满地的血迹。   庞统也不看一边的吴祎,径直走到那骑兵面前低声道:“骑兵队,百夫长肖闵,我记得你。”   肖闵倒在地上,眼中还残余一点弥留之际的神采。他转过头看着庞统,断断续续道:“将、将军……”   “你想死吗!还说什么话!”公孙策飞快地用银针刺入他胸前的穴道,试图止血。可是滚烫的血液还是一波一波地从肖闵脖颈处的创口出流出来,怎么都停不住。   肖闵捏着公孙策的手,似是要阻止他继续施救:“母、母亲,对不、住……”他撑着破风箱般的嗓音吃力地吐出几个字,眼里再无半点生气,头向下一歪。   感觉到肖闵加在自己手上的力气散去,公孙策用微颤的手指探到肖闵鼻下,静默了一会儿,哑声道:“……他死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治疗将死的病人。可是却是第一次,他看见病人眼里“求死”和“求生”两种渴望如此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背负着对亲人的无限留恋、对活下去的渴望,主动散去了最后一点生魂。   庞统看着公孙策满手鲜血,神色也不复往日的轻松。他蹲下从肖闵裤腿上找到一处被撕扯开裂的地方:“西夏探子是他杀的。”   “将军!我刚刚找到了骑兵队的人,他们说缺席早练的人只有肖闵!不过我……”不远处,贾宗良领着一队骑兵赶来。等到了近前,看见地上肖闵的尸体,一下子噎住了,“难怪怎么也找不到他。”   庞统站起来,顺手也扶起了公孙,对贾宗良道:“宗良,吴大人受了惊,你带他去帐中休息。至于肖闵……厚葬他。”   吴祎听闻此话,愤然喊道:“庞统!这个挨千刀的刚刚差点杀了我!你厚葬他是什么意思?!”   贾宗良上前拉住他:“吴大人,将军他是……”   “你闭嘴!”吴祎推开贾宗良,也有力气站起来了,“庞统,就算你是王爷又怎么样?你可别忘记我是皇上亲指的督军中书令,我爹是参政知事!你竟然敢这么敷衍我?我一本参上去就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贾宗良拦在吴祎身前,无奈地看庞统——将军不要意气用事。   庞统本来拉着公孙策就要走。听见这话,他转过脸,眼神阴鸷地直视吴祎:“我庞统所治之军,皆令行禁止。违令者,死!”   飞星将军浴血沙场多年,虽不敢说练成了一身的钢筋铁骨,但至少背上披着关外的砾砾黄沙,手中提着一把带血的狼牙。他只要站在那里,身后就有影影幢幢的千军万马。   那席卷而来的凌冽杀意吓得吴祎差点哆哆嗦嗦地跪下了。   庞统倒没真想对他动手,只是没想到这挂着个“督军”名号的贵胄子弟竟然这么不禁吓,忍不住冷哼一声,对贾宗良使了个“交给你”的眼神,转身拉着公孙策就走了。   雁门关以西有数十个汉人和蛮人混住的小镇,鱼龙混杂,是个名副其实的“三不管”地带。   日挂高顶,给覆满白雪的西北带来一丝暖意。吉祥镇上,人们都赶着这几个月里好不容易求来的暖阳出门活动筋骨,沿街摆着的小摊小铺叫卖声此起彼伏,更胜往日。   公孙策缩在一件有大帽子的长斗篷里,跟在同样装束的庞统身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真的确定肖闵是让咱们来找他母亲的?”   庞统仔细按着手中地图比对街道,说道:“我以前见过肖闵,是个孝子,最重视家中的老母亲。他一直说希望能当上骑兵总队的队长,有足够的积蓄把母亲安顿好,这样才能安心地打仗去……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自杀?”   “有道理。”公孙策点点头,接着又问道,“可你是将军,怎么会有机会和一个小将熟识?”   “不是我,是我的副将和他熟识。”   “你的副将?贾宗良,王兵还是李军?”   “是我从前的一个副将,吴霖。”庞统低声道,“可惜他……已经死了。”   公孙策轻轻撩起软帽,看到庞统神色中竟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不禁觉得胸口有些堵——他堂堂一个飞星将军,原来还有如此上得眉头的愁事么?   两人一时之间都没有什么话说,只是默默地看图找路。   “就是这里。”两人走到某深巷中的破旧木门前。庞统反复确认过图纸,终于确定了目的地。   公孙策走上前去叩响门环:“请问,有人在吗?”   等了一会儿,却始终不见有人来应答。两人对视一眼,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庞统抬起一脚就把松散的木门踹烂了——门内是一个简陋的小院,石桌石凳一应俱全,地上堆着几撮捆好的马草,两间砖瓦房倒是垒得整整齐齐。   庞统赶紧拦下了想冲进去的公孙策,一手按着腰间的佩剑,躬身谨慎地向院内前行。   “哎呀!俺的门哟!”还没走两步,砖瓦房里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妇就奔了出来,大声哭嚎。这嗓门颇大,吓得正踩在门槛上的公孙策差点摔下去,连庞统都被惊得一颤。   公孙策:“大娘,您没听见我们刚刚敲门呀?”   老妇人:“啊?小伙儿说啥呢?声音能大点儿不?”   公孙策:“……”   这老妇人双耳似乎不大好使,公孙在她耳边吼了半天,才勉强解释清楚了刚刚踹坏她的门的原委。   庞统见状也不敢凑上去触霉头,快手快脚地拿了几块结实的木板坐在一边给老妇人做新门。   老妇人似乎很满意公孙策,任由他扶着自己到石凳上坐下:“看你们这么有礼貌的,是和俺儿闵子一起做事的吧?”   公孙策赶紧点头称是,悄悄看庞统——是肖闵的老母亲没错,只不过老人家好像不知道儿子在军中做的事情。   庞统冲他使了个眼色,叫他说话小心一些,别刺激了老人家。   可能因为少有访客的原因,肖母心情激动,对着公孙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关于肖闵的事情——说他性格孤僻少有好友,还成天话里话外都离不开钱,是挺叫人讨厌的。   可是这孩子从小过得太苦了。他在富贵人家后门讨过饭,最难捱时也啃过草根,身上有一条破草席就能抗过几年的夜深露重。肖闵征兵入伍,也就是想着能用自己一条命拼出个好日子来……   公孙策沉默。   他是家境富裕的知府公子,从小就不知吃糠咽菜为何物,连带着也不把钱财放在眼里。如今官拜侍郎,更是从没愁过生活。他圣贤满腹、清高加身,嘴边时时挂着江山社稷……可除此之外,“民生多艰”又该放在哪里?   这世道泼在地上就成了冰。总有人顶着“天赐”的“贱命”走在最前面,硬生生地光脚踩过去——血肉和泥水糊在一处,竟成了一条可以通人的路。   “小伙儿呀,俺儿在军队里做的啥活啊?苦不?他好久都回不来一次,俺担心得很啊……”   他……已经不在了。   公孙策眼眶一酸,竭力忍住喉中的哽咽道:“大娘,闵子打仗的时候立了功,现在是骑兵队百夫长,每月都能拿三四十贯的月钱的。”   肖母听他这样说,满脸担忧的皱纹舒展开来,浑浊的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大娘,这是闵子托我带给您的。”公孙策解下系在腰间的荷包,塞到肖母手里,“这是他攒的私房钱,说是给您补贴家用的。”   肖母双手颤抖的接过钱,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攒这么些钱,该吃了不少苦吧……”   ……   庞统向着两人说话那处看了一眼,默默拿着做好的门板去装上。   他对于肖闵的记忆不多。只记得吴霖对他说,骑兵队里有个闷不做声但干活卖力的小伙子,人很不错,就是家里穷了些。   “之前跑马关那一仗,就是肖闵顶着野驴的箭雨给你运来了整车的火石。庞帅赏罚分明,该给他记功吧?”   于是隔天庞统就趁着骑兵队操练的时候去看了一眼,觉得吴霖说得有理,就封给肖闵百夫长的职务。至于后来听说肖闵和吴霖关系很好,他倒是没有太在意了。   但他一直记得肖闵的一双眼睛。   对于练武之人来说,人的精气神可以从眼中看得一清二楚。坚韧、执着、炙热,庞统从肖闵眼中看到了宁死不屈的战士意志——这样的人,是绝对不可能自杀的。   难道……会和吴霖有关吗?   庞统安好门,四处随意溜达了起来。肖家生活穷苦,但是院子打扫得干净整洁,让人看了心生好感。尤其是这砖瓦房,砌得防风防雨且交错加固,颇有些行军的特色。   “大娘,您这房子是找哪家砌的啊?”庞统问。   肖母回头道:“这屋子是我儿亲手砌的。当时不只是他,还有个小伙儿也来帮忙。好像叫吴什么的……”   公孙策惊道:“是叫吴霖吗?”   肖母搓了搓粗糙的手:“对对,就是叫这个名儿!那小伙子跟你可像了,长得俊人还好,干活都笑眯眯的!”   雁门关内外,干枯的年岁生生把一腔热血熬得见底。厮杀和苦守来去几回,连刮破双颊的黄沙和风雪都成了习惯。可偏偏有个人总挂着一张讨喜的笑脸,见谁落难都想帮一把,似乎有些不知好歹的意思……   庞统无奈地摇头,一手摸着砖壁缓缓地走了几圈,突然触到了一块松动的石砖。他趁着肖母背对自己看不见,快速地抽出石砖探手进去摸了几下,掏出一支细竹筒放到怀里,再把石砖塞回去。   “……”面对着这边的公孙策把他的小动作看了个一清二楚。   作者有话要说:   庞将军虽然面冷心硬,可还是很懂情调的~   想用《庞太师与我娘亲的二三事》这个梗已经很久了,终于被我用上了!感谢少包一,感谢飞燕!!(握拳)   吉祥镇其实和大包一开始在的双喜镇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开始我还纠结很久不知道用什么镇名才能体现出西北的苍凉和大气,后来一想……溜了溜了,就用个一脉相承的吧!   我笔下的公孙,是心如明镜的大才子,也是一个成长着的人。有很多东西,还是要亲眼看过、体会过才能懂啊!   ——————————   策:没想到将军还会做这些鸡鸣狗盗之事……哼,手很快嘛!   庞:不敢当不敢当……哦,公孙公子刚刚把钱都拿去做善事了,这会儿还有钱吃饭吗?   策:……还真没了!!   庞:走!本王带你侠盗一日游! 第9章 #纪念那只胖楼楼   曾经有只猫。   它浑身圆圆滚滚的像个大白汤圆,嘴巴上有两撇搞笑的小胡子。   它没能搭上什么高贵血统的顺风车,反而因丑而萌、因胖而火,继而被广大猫奴熟知。   楼楼。   它只是一只普通的小猫咪,但却被很多人爱着。   上万人惴惴不安的四十多个小时,终于还是没能把它带回来。   今天凌晨,那只在我们图库中占据一席之地的楼楼,回到喵星去了。   带着楼爸楼妈多年殷切的爱护,揣着我们这么多人份的不舍,楼楼一定能心满意足的走了……   @楼板娘:2017年10月14日,0点25分,楼楼走了。在明确没有希望,楼楼要在疼痛、反复昏迷和抽搐中挣扎可能长至几个小时的情况下,我们选择了安乐。安乐过程我和楼爸都在,很快,楼楼再也不痛了。 第10章 拜访其二   两人从肖闵家待了不少时间,离开时已是天近黄昏,成卷的云层铺在半边夜色半边夕阳的天空下,像一团胖乎乎的棉花糖。   道曲巷深,公孙策跟在庞统身后慢慢地走着,突然道:“你觉得肖闵的死和吴霖有关吧?”   “是。”庞统抬头望着天空,不知是在看云还是看别的什么,微微点头,“他们两个人曾经是很亲密的好友……大概就像你和包拯一样吧。”   “我听大娘说,肖闵是一个很看重朋友的人,失去吴霖对他来说应该很痛苦吧。”公孙突然话锋一转,“……不过,你为什么这么伤心?”   “什么?”   “你提到吴霖的时候,和平常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只是你平时都挺奸诈的,突然变了个样子,有些不太适应。”公孙策见庞统似乎有些不太想回答,也就草草结束了对话。   走出一段窄巷,眼前的路变得开阔起来。一众商铺林立在红石砖路的两侧,各色行人匆匆走过,给长年被硝烟笼罩的吉祥镇带来不少鲜活。   倒是公孙策揣着一腔繁乱的心绪,怎么都觉得不利索。   他一方面想着肖闵自尽的缘由,一方面好奇吴霖究竟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这些事情都是他来到雁门关才发生的,而又是皇上遇刺、狼头印记一事牵引他来到这里。   大宋与辽、西夏的矛盾由来已久,根深蒂固,这些年来大小冲突接连不断。李元昊身为西夏狼主,虽然有些“猛”,但并不是一个没有考虑的人。若是他察觉到了庞统想利用阵法制住他们的计划,想要提前发动对宋的战争,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若不是如此,则必然有人在背后做了推手……意欲何为呢?   正百思不得其解之间,一阵悠忽飘来的气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公孙策向后推下软帽,左右嗅了好几下。   庞统听见身后脚步声停了,也转过身来问道:“怎么了?”   “你还记得在相国寺的时候,林二藏在牙中的□□吗?”公孙策着急,“当时除了□□的味道,还有一种奇特的气味。刚刚就在这里,我又闻到了!”   “在这里?”庞统皱眉,“别急,静心回想一下。”   公孙策闭上眼睛,仔细地回忆刚刚的情形——他刚才正看着那边书铺,感觉到熟悉的气味从右手边传来……味道不够浓,需要再把头向后转一些……对!就是这个方向!   看他抬手指向斜对面的一处药局,庞统的脸色突然变了。   “章氏药局……”公孙策轻声读了一遍那药局的名字,转头道,“咱们必须进去打探一下。”   “你去吧,我在药局外面守着。”   公孙策眯起眼睛:“怎么……莫非你知道什么?”   “雁门关内外,章氏药局仅有这一家门面,口碑很好。它曾经给宋军暗中提供药材,我去了只怕会被认出来,你得自己去。”庞统低声道,伸手把帽子檐压得更低一些。   三番两次藏着掖着不愿全盘托出的原因,若非苦衷,则是不信任——公孙策深深地看了庞统一眼,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快步走向药局。   庞统苦笑,默然跟上去。   公孙策怀着一股子压抑的不满踏进了章氏药局。   虽然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但是庞统屡次的敷衍还是激怒了他——混沌的思维撕裂被成两半,“坦诚”和“隔阂”互相拉扯,把他卡在了一个进退不得的地方。   他原以为两人被暗线牵扯,行至一处,至少应该是个“君子坦荡荡”,没想到庞统竟不愿说出吴霖的事情。不过话说回来,庞统本是王孙贵戚,又不同于包展一行人等。他平常最能拎得清尊卑有别,这是存的哪门子妄想啊……   他努力平复心绪,向左右望去——药局内部装饰简洁,有种质朴的美感。屋中萦绕着苦涩但干净的药草香气,其中还夹杂着淡淡一缕刚刚嗅到的古怪气味。   药柜前坐着一位挑拣、包装药材的学徒模样的男孩,面上颇有些不耐;侧间上挂着半透光的门帘,隐约能看见内间里绰绰的人影。   公孙策思索半晌,施施然走到药柜前仔细端详,作出一副“挑选药材的批发商”的模样。   学徒见他看得认真,便走过来问道:“官人是否要批发药材?”   “你们这里有什么品相好的药材,与我说说。”   那学徒看生意找上门来,眉飞色舞道:“官人请看甘草,药气甚郁,色相干爽,小徒敢说这是附近百里最好的!再看这地黄,生熟皆有所用,脏腑滋补再好不过了……”   公孙策轻咳一声打断他,披上一副“你知我知”的隐晦笑意,低声道:“小兄弟,熟人介绍。不如拿些真材实料出来吧?”   学徒又看了看他,眼中惊慌之色一闪而过:“官人……您说什么呢?”   这短暂的惊慌马上被公孙策捕捉,不由得心下冷哼一声——他打的便是这个主意。   按照庞统的说法,药局之前与宋军有私下交易,只怕背后有些说不清的关系。林二齿中□□的奇异气味与章氏药局中的相同,黄毒草更是西北特有……那么这章氏药局,有没有可能是个幌子?   从这学徒的反应看来,他是猜对了。   “小兄弟,我朋友说你这里不错,能不能让我先看看货?”公孙策见学徒面色犹豫不定,心下一横轻声说道,“我朋友在军中做事。”   学徒睁大眼睛,言语中带着一点互通有无的释然:“原来官人是受荐而来……请稍等片刻。”   公孙策暗道坏了——军中有奸细!   他抱着豪赌的心思本是想诈学徒一手,没想到竟然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不过现在不宜打草惊蛇,还是以拖延为上计。   学徒面色自若,动作却有些贼头贼脑了。他把药局大门处的门帘放下,转身进了侧间,没过一会儿就捧着一个小木箱出来了:“官人,请随我到这边。”   公孙策也作出期待的样子,与学徒一起走到大堂角落处。学徒为他打开盖子——箱中两小捆药、两支细颈小瓶整整齐齐地摆着,药材分别是乌头、毒芹,小瓶中是鹤顶红、牵机汤,皆有剧烈毒性。   虽然没有看到黄毒草,但这章氏药局暗中售毒一事已是板上钉钉了。   “官人觉得如何?”学徒容他看了片刻,合上盖子问道。   只是此刻公孙策恍若未闻,微低着头,目光皆被黏在那不起眼的木盒上,心下狂喜,这古怪气味的来源他终于明白了!   这装着药材的原来是樟木箱子——樟木自带一股略有辛辣的气味,本来是很好分辨的,可是和药材味混合在一起,所以一时竟然没有想起来。不过说起用樟木箱子装药,他总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官人?”   公孙策不动声色,装着一副“很懂行”的样子把药局捧得天花乱坠(反正他装起来也没甚难度),又絮絮叨叨地抱怨了一堆“生意有难处”“最近资金运转不周”的话,直把那学徒说得翻白眼,不仅得耐着烦躁地送他出门,还得赔上一个“待君再来”的谄笑。   往旁边走出数步,公孙策这才放松精神,不过心里总还惦记着用樟木箱装药的事情。他左右扫了几眼,竟没看见庞统在何处,一时间愣在原地。   正当此时,一股大力加在他的肩、臂之上,生生地把他拽走了。   时间往回推进一些。   庞统见公孙策进了章氏药局,就走到一旁的茶水铺子里坐下,向店家讨了大碗的茶水猛灌几口。   这西北街边茶自然比不得京城的名贵贡品,大片大片的茶叶粗得很,上面还缀了一层浮尘。不过一口下去洗胃冲肠,糙得连那点忧思困苦都没了,也算别有一番滋味。   对公孙策有所隐瞒自然不是他的本愿。只不过有些事情是把双刃剑,非得等到剖心挫骨的时候,才能拿出来坦诚相见。飞星将军周旋朝廷、纵横沙场,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诡谋”。可自打他抛开贵胄身份的那一刻,万般世俗加身,他就无法再随意弃置别人的那点“掏心掏肺”了。   他撂下茶碗,伸手搭在胸前,感受到那支藏在怀中的细竹筒被体温煨得滚烫,又向店家招呼道:“再来!”   “好嘞客官!”   ……   在茶水铺坐了半晌,想起公孙失望的眼神,庞统还是觉得膈应得紧。他一转头,正巧看到了不远处的糕点铺,心想不如买点吃的给公孙赔罪?   因为怕错过公孙,庞统把茶水钱放在桌上,快步走到糕点铺去挑选片刻。这边他拎着一袋子糕点正出门呢,就看见了对面公孙站在街边四处张望的样子。   庞统心说真是巧了。正当他准备走过去的时候,却看见公孙身后突然出现几个穿着麻布斗篷的人,把他拽进了巷中。   糟了!   庞统手一抖,差点没拿住糕点,飞快地追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庞统隐瞒吴霖内情究竟为何!!   本山即将向大家抛来一块糖,请接好!!   ————————   庞统:我有苦我不能说……   策(手中拿着搓衣板):你说啊!我不听! 第11章 拜访其三   公孙策被人扯得几乎跌倒在地,正要张口呼救时却被人捂住了口鼻。他手脚并用地拼命挣扎,可毕竟是弱质书生之身,四肢逐渐脱力,反而双手都被对方死死钳住,只得头昏脑涨地跟着走。   四周安静无声,左右两壁逐渐逼仄——他们似乎是走进了一条无人的小巷中。   被拽着走了一阵之后,公孙策突然感觉肩上一松,被重重地摔在墙边,他的后脑勺在墙上磕了一下,痛得直抽气。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公孙策好不容易站直身体,倚着墙壁喘气道。   面前一共三人,一个瘦高、一个矮胖、一个矮瘦——应当是三个男人,都穿着麻布大斗篷,脸也捂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露在外面的三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大哥,你说咱们怎么办?”矮胖轮廓的斗篷男说道。   他刚从章氏药局出来,就遭到了这莫名其妙的袭击。眼下最坏的情况就是这三人是来杀他灭口的……难道自己已经露馅了?公孙策靠在身后粗糙的石壁上恢复体力,默不作声地琢磨。   中间的高个子上下打量他一阵,终于开口了:“哼哼,还能怎么办?当然是——”   公孙策紧张。   “——卖掉了啊!啐,老子还没见过这么标志的男人!这细胳膊细腰的,中原人吧?”高个子兴奋道。   听他这么说,公孙策倒是哭笑不得——敢情自己是被人贩子给瞧上了!还是那种不怎么正经的人贩子!   “我说,”他心里有了底,慢悠悠开口道,“你们是人贩子吧?我家里有钱得很,你们放了我,我叫家人来加倍给你们钱,怎么样?”   三人面面相觑,似乎有些动摇。   矮瘦男犹豫地结巴道:“你、你说得好、好听,跑了怎、怎么办啊?”   “反正也落在你们手里了,我又不会功夫,你们还怕什么?”公孙扯了扯自己的衣服,“看我穿的这身,料子可是价值不菲。怎么样,要不要考虑考虑?”   作奸犯科之人通常都容易受到利益的诱惑,公孙策心想。他现在情况不妙,能自救当然是最好,若是不能,只好多拖延些时间,等到庞统来找他了。   矮胖男仰头看高瘦男:“老大,他说得好像也有点道理哦?”   矮瘦男在旁边点头。   高瘦男一脸恨铁不成钢地往两个矮子头上呼巴掌:“咱可是西北有名的人贩,叫个小白脸儿唬了去,有出息么你们?都是些见钱眼开的废物!”   公孙策:“……”   高瘦男走到他面前,把自己遮脸的口罩扯下一半,露出一张满口黄牙的嘴来——长得颇有些作恶的猥琐相。他伸手把公孙策按到墙上,唾沫横飞地道:“小白脸儿,挺有一套啊?”   “你们做这事不就是为了赚钱么,”公孙策被高瘦男按得龇牙咧嘴,还不忘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我加倍给还不成?”   这可真算是把“能屈能伸”做到极致了。   “若要搁在别的时候,老子指不定就答应了。”高瘦男突然一把掐住了公孙策的下颌,“只不过,对于像你这样长得特别入眼的,老子还有个特别的爱好……”   那瘦高男看着像个过度抽条的木桩,手劲儿倒是不小。公孙策被掐住脖子,一口气没喘上来,呛得咳嗽起来。   男人见牙不见眼地露出一脸□□,手法老道地在他脸上轻抚几下,其意不言而喻。   公孙策有些不舒服——虽说西北民风开放,但是亲身遇上这种专好男色的□□之徒,还真是叫人作呕。他别过脸尽量不去看那瘦高男,心里暗暗祈祷庞统赶紧找来。   “嘿嘿嘿……”瘦高男见他一副宁死不从的倔样,倒还笑了起来,“这位公子,不如跟着老子吧?保准叫你尝尝在中原享受不到的快活!”   说着,那瘦高男把脸贴上来,看样子竟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亲芳泽”。而他的另外两个兄弟则是一脸习以为常,从口袋里抽出刀,走远几步,似是望风。   公孙策大骇,赶紧撇开脸往后躲,却被墙壁阻了退路,满心的恐惧和恶心一下子都涌到喉头——若是今天注定不能逃过此劫……   “嗷嗷!!”   就在瘦高男掰过公孙的脸,正要强来之时,忽然听得身后两个小弟齐齐大叫起来。   “打扰老子……”瘦高男回过头,不耐烦的话还没说完半句,突然感觉到一股劲风直撞在他脸上——剧痛从下巴上迸发而出,他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顺着力道飞了出去,砸在几步远的两个鼻青脸肿的兄弟身边,三人排在一处,整整齐齐地晕了过去。   公孙策脱离瘦高男的钳制,双腿后知后觉地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上,却被一双手扶住了。   这双手粗糙生茧,但却和当时在宫门之前扶住他的那双一模一样,温暖而有力,让他得以在困窘中找到一个支撑——公孙策抬头,鼻头忍不住一酸,脸上却露出了笑容:“……将军,来的好慢。”   ……庞统。   西北天气怪如小儿脾气,刚才还是云卷夕阳、和和美美,转眼一团乌云就不知从何处溜达过来,悉悉索索地飘起了小雪。   庞统冲得太急,斗篷帽子顺势滑落,片刻间发冠周围就缀上了点点白色。他扶着公孙策,紧抿着嘴也不说话,眼中瞳色深得吓人,活像杵在原地的一根“凶神恶煞”的“拐杖”。   飞星将军在妖风冷气中锤炼多年,神情严肃的时候,大概随手就能招来一股西北白毛子风,刮得人又痛又怕。   公孙策借着“拐杖”的力气站起来,想说几句玩笑话缓和一下气氛,再给庞统道个歉——毕竟是他自己的失误,导致陷入了这样尴尬的“险境”,还得劳烦庞统赶来相救。   只是话还没出口,他就被庞统搂进了怀里。   ……这是什么意思?   与脑海里冷静的疑惑恰好相反,他胸腔里好像有什么慢慢地涌了出来。在“担惊受怕”里打了一通滚的心肝脾胃都在灼热的温暖中被泡得发胀,公孙策甚至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公孙……”庞统感觉到他的异样,双手指节尽突地压在公孙策单薄的后脊背上,胳膊勒得他生疼。   公孙策身量不够高,头抵在庞统胸口,闷闷地问道:“怎么了?”   “那几个人是背着通缉令的凶犯,落到他们手里的,无论男人女人,最终都会被折磨致死。”庞统低沉的声音从胸腔里撞出来,“尤其是那老大,专好男色……”   砰、砰、砰……伴着胸腔震动,公孙策这才听见对方心口那剧烈跳动的声音。   这声音就像立春后第一场敲在屋檐上的夜雨,让人清净又安心。隐在静谧下的春风过境,叫他连喉咙里都好像化出点甜味来。   “我,”庞统紧绷的精气神全部褪下来,整个人都好像瞬间散了架。他的声音渐低渐散,最终化作了难以启齿的自语,“害怕……”   几乎同时,带雪的风呼啸过去,公孙策耳力不精,本该听不到的。可透过逐渐浓厚的夜色,隐匿云端的天孙撕开了风雪的帘幕,给这奢侈的温暖加上了一点灵犀——   盘古手持一把巨斧就能劈开混沌的山河,撑起一片顶天立地来……这样的人,也会害怕吗?   公孙策只觉得眼眶发烫。他抽出一只手来搭在庞统肩膀上,轻声道:“别急,我这不还是囫囵个儿的吗?”   “嗯。”庞统过了半天才应道,手上又用力了些。   ……   乌云逐渐遮住了天边低垂的星幕,风沙旋绕、路覆白雪,杀伐和硝烟在暗色中短暂地偃旗息鼓。   夜色刚起。   位于雁门关外的庞家军营绵延数十里,其规模几乎可以抵上一个城池。其中西面、北面都是军队驻扎之地,只留下东南处靠着太原府的一圈地方砌起了鳞次栉比的平顶石屋,还有当地人居住。   军营南边的哨塔上有岗卫常驻。战事不吃紧的时候,通常是一个老兵条子带一个新兵蛋子轮着守夜,美其名曰“磨练”。   这天戌时过半,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哨塔上四盏加了增光罩的巨型火烛烧得直流蜡泪,照得四下依旧灯火通明。塔上有个方寸大的哨岗能站下几人,倒还算人性化地给放了张凭着三条半腿勉强撑起来的四角木桌。   二狗笔直地站在桌边,和他立在一边的笔直长刀相对成趣。他今年刚入伍,正还是踌躇满志的时候,连守夜都这么一丝不苟。   他旁边站的另一个可就不这么能入眼了——一身懒骨头似的倚在桌边,前面落下点长年油腻腻的刘海,把眼睛给挡住了。   王麻子自己站得像根搓歪了的油条,一边还从刘海下瞥了二狗两眼。   借着年轻人的一点神气,他默不作声地回忆自己那下了油锅的青春——新兵蛋子没被风针沙刀盖过满脸,哪里知道“苦”是什么滋味?十二分精神,这里磨一点那里磨一点,又能耗多久哟……   二狗突然往栏杆边走了几步:“麻子哥,你看那边是啥?”   王麻子还没回过味来,就被惊了一惊,赶紧眯着眼睛往远处看。月色晦暗,但还是可以隐约看到有人骑着一匹马往这边来了。   摸爬滚打多年,也叫王麻子磨出了点“以不变应万变”的性子。他小声嘱咐二狗随时准备点烽火台,另一只手掏出弹弓来,捻起小石子瞄准——这老油条别的玩不溜,就打弹弓这一手可谓“远近驰名”。   马蹄声渐近,两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   二狗忍不住紧张,拿着火石的手都有些抖——难不成自己刚入伍就要碰上这么一桩惊险刺激的剧情?   “这马脚程真快……哎?”王麻子眼力不错,瞄了一会儿,突然把弹弓放下来,赶猪似的把二狗往楼下推,“快快,跟楼下的兄弟们说,准备开营门了。”   二狗被他这么一推,惊得差点把火石掉地上,茫然问道:“啊?啥呀?”   “将军回来了,快去!”   ……   说话间,那马已经冲到哨塔下了。二狗连滚带爬地冲下塔,正好听得马上之人高声喝道:“庞统在此!开门!”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一块麦芽糖!   “春风过境”大家都明白了吧?是心里的春风吹动了呀~   之前看了很多天意弄人的文章,这回终于轮到我写了,我就一定要让天意不弄人!庞统纠结、担心以及略微害羞的小情绪通通都能被公孙get到!   以及公孙在这种奇怪(?)的险境中也感受到了庞统存在的重要性!   毕竟软策身边有个武力值max的男友是很让人放心的对不对!   ————————   庞(一手拿起40m的大刀):好像听见有人说我害羞?   策(一手拿起40平方的砚台):好像听见有人说我不行?   山:……亲,你们听错了哟! 第12章 回营其一   夜色深沉,风贴着草皮窜过去,带起一片叫人头皮发麻的杂乱声响。   宋军营帐之间,几队巡夜兵轻声走过去。他们时不时瞥一眼还点着灯的主帅营帐,试图从这微弱的烛光里汲取一点暖意。   “写完了?”主帅帐中,庞统站在桌边看公孙策飞快地写写画画。   公孙策捻起薄薄一张信纸,对着吹了吹上面还未干的墨:“嗯,还得拜托你找人加急送回京城去了。”   北方干燥,墨迹湿不过一会儿。庞统接过信上下扫一遍,转身就出去吩咐了。   门帘掀起,漏进了几撮风来。它们茫然地转了两三圈,把烛火吹得摇摇晃晃。公孙策有些恍惚地靠在座椅上,回想之前的情形。   黑夜之中薄雪微光、肩首相靠,本是气氛正暖之时,公孙策突然嗷了一嗓子:“我知道那樟木气味为什么那么熟悉了!”   连庞统都给他吓了一跳:“什么?”   ……   原来公孙策说的是之前觉得樟木气息莫名熟悉的事情。他天生体弱,常有疾病,时不时的开方喝药就如吃饭睡觉一般,多年来都习惯了。当上礼部侍郎之后,也有些官员听说了他身体不适的事情,逢年过节就会送来点贵重药材当作薄礼。   公孙侍郎不喜黄白之物,但字帖古书、滋补药材之礼对于他来说都是好心意,所以会令管家仔细地记录在案,一并放在库房里待用。   正巧有这么一次,他收到一盒用樟木盒装着的百年野山人参。那人参是好东西,公孙策连带着也对那个樟木盒子眼熟上了。   只不过送礼人是谁……就埋没在你来我往的门庭里了。   这次不知为何,竟然在西北边陲还遇见了“熟人”。公孙策一想起那盒子,顿时感觉其中有猫腻,于是催着庞统赶紧回去——他需要马上写信回去给包拯,让包到侍郎府去找管家翻记录本,务必查出当时送人参的人!   找到了突破点,两人都明白这事耽误不得,于是赶紧去牵马准备回营。   可到了寄放马匹的马棚处,两人却懵了——来吉祥镇的时候,两人本是各骑一匹马,没想到在镇上耽搁了一会儿,公孙策骑来的那匹马居然不见了!   这小镇没个能压阵管事的,治安果然堪忧!公孙策捶胸顿足。   “要不我来掌马……咱们俩共骑一匹?”庞统抬手拍了拍还剩着的那一匹毛色黑亮的大马——那是陪伴他征战多年的爱驹,黑龙雀。这马不仅体型大于一般的马,连脾气也是独一份的古怪暴烈。   黑龙雀甩了庞统一手的鬃毛,仰头打了个响鼻,鼻下喷出两缕白气。   公孙策歪头打量一人一马半晌,倒也不矫情:“成!不过你这匹马脾气暴,你得先安抚住它,别我一上去就尥蹶子了,丢人。”   庞统没想到他答应的这么爽快,只觉得两人无形之间似乎亲近了不少。   俗世万象里,文人才子总是恃才傲物的。公孙策这人更是如此,仗着满腹经纶撑起了一身的公子脾气,哪甘落于人后?   要是搁在平常,有人说要自己掌马与公孙策共乘一匹,大概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一阵锋利的眼刀刷刷刷地就逼到脸前了,哪有这么容易松口……不过风清月朗,大概心思也变得柔和了吧。   庞统抬头看了看活像“乌云盖饭”似的夜空,哈哈大笑起来。   公孙策:“……”   壮士,这是嚎什么呢?   “爽快!来,”庞统安抚地压着黑龙雀的头,对公孙策一摆手,“上去!”   虽然嘴上说的爽快,但实际上公孙策还是有些怕这高头大马——毕竟是脾气不好的龙种,认主人的啊!他撩起衣摆,战战兢兢地踩上马镫。   平常不少犯浑踹人的黑龙雀倒是出乎意料的安静,低着头默默地让公孙策坐在背上。   “……它居然没踹人?”公孙策吃惊道。   庞统眼睛一亮:“黑龙雀很有灵性,说不准是跟你投缘吧!”他随即也翻身上了马,坐在公孙策身后一扯缰绳,面朝着落了一层雪的广袤草场开怀道,“走了!驾——”   黑龙雀得令,撒开蹄子就狂奔起来。它脚程极快,追风逐雪般地融入了低垂的天幕。   脚下平原辽阔,百丈厚土上冰雪如盖。远处山川脉络浓色厚彩,从天地交汇处撕开一条起伏的墨线,透骨的风被他们甩在身后,携来仿若大地深处颤动的“呜呜”声。   抬头往天上看,视线仿佛能刺透层层黑云,一望无际的漫天星斗压到眼前——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此间壮阔波澜,翻出一片言语难尽的天大地大来。   ……   再睁眼,已是天光大亮。   公孙策翻了个身,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还盖着一床毛毯子,脑筋有些转不过来——昨日一通奔波连着惊险,实在劳心劳力,只不过“尽快写信回京”的想法如鲠在喉,让他没在回程的马背上昏睡过去。   大概是终于把信寄出去了,才松懈地睡着了……公孙策默默想。   他推开那一床很重的毛毯,头重脚轻地向门外走去。身上衣服皱皱巴巴、面没洗牙没擦,公孙公子实在忍受不了这样邋遢的自己。   主帐门帘是丝毫不偷工减料的厚实。公孙策在屋里的时候还觉得有些昏暗,没想到一出门竟然被灿灿的阳光照得睁不开眼。   他适应了一阵,才能勉强看清周围景物。可这一看又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平常军营里来来往往的人可算是不少,不过今天这是怎么回事,竟然只能看到几个站岗的哨兵?其他人都去哪了?   睡了一整夜酣畅淋漓的觉,他迷迷糊糊地将醒未醒,也捋不清头绪,只好慢慢地回去换了身衣服,把自己上上下下地拾掇了个干净,这才彻底醒了。   公孙策拢着一身厚厚的毛夹袍走到平日里吃朝饭的营帐边,终于看见神色忙碌的将士多了起来。他随便找了个靠边的座位坐下,灌下一碗汤稀水薄的白粥,顺手捞起两个菜馒头大口啃起来。   旁边手持大铁勺的随军小厨师好似才刚加冠的年纪,脸上冻得破了点皮,正站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他:“大人饭量见长啊!”   “咳咳……”公孙策被他一句话哽住了,愣愣地看着手里两个菜馒头,“这里吃食是简单了些,而且总感觉吃不饱啊!”   “这里是这样的。”小厨师耍着铁勺,技术熟练地分碗盛粥,“大家每天这么辛苦,不吃点好的不行啊!只不过平常的青菜也做不出什么花来,来来回回就是那几样。肉就更少,三天两头才能吃上一顿。”   “我记得每年拨的军费不少啊?”   小厨师把铁勺一撂,抱怨道:“哎,那些纸上写得做什么数!咱们这里又穷又干,地上咋种出粮食来啊?再说这仗一打起来就没完没了,一年两年三年的,一个国家哪经得起这么个耗法?”他说到兴头上,激动地对公孙挤眉弄眼,好似全然记不得面前这位就是个身居高位的朝廷命官了,“那些做官的也不全是些……嗯,真能到咱们手里的,有点汤汤水水就不错了——哎哟!”   “好好做事,叫你多嘴!”小厨师身后走出一个体态滚圆的娃娃脸矮个子来,用擀面杖敲了一下小厨师的头——这正是军中掌勺的大厨师陈山海。   陈山海抬起沾满面粉的手,腼腆地对公孙策拱了拱,笑道,“我这小徒弟总爱说些胡话,大人可别见怪啊!”   小厨师捂着头委屈巴巴。   “无妨。”公孙策失笑,做了一个“左耳进右耳出”的动作。   “多谢大人!”陈山海弯腰行礼。这位大厨实际年过四十,不笑的时候,沾了油烟气的娃娃脸上就显出点和年岁相符的风霜来。   他背着手走回后厨,似是漫不经心地叹息一句,“仗义每从屠狗辈啊……”   余音绵长,仿佛戏文中的一折忧思难忍。   公孙策端着粥碗的手一抖——负心多是读书人……他心头有点难以言喻的哽意,三下并做两下地把菜馒头吞掉,把粥喝干净,脚步匆匆地走开了。   一路上,他的视线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于是就只好看着那些搬东西、站岗、切磋的将士们。那些习武的汉子们不知怎么的都是神采飞扬,各有各的忙忙碌碌,在大冬天里竟然也出了满头的汗。   唯独自己,自从来了这里以后成天也不知能做什么,不过偶尔写一些文书回京,但大多数时候都是靠在暖炉边和被褥相依为命的。   百无一用是书生吗?他茫然地想。   从有资格坐在干净齐整的书院里翻开书页的那一刻开始,每个书生都感觉自己是高人一等的——千百代圣贤之言灌顶、手持一纸笔就能抒怀大志,比起那些浑浑噩噩活着的人,可不就是高人一等吗?   可直到他们端着一腔滚烫的心血走出万里路去,才发现那只如椽大笔上系着的是前人肤干血尽的魂魄。   ……   “哎呀!”正魂游天外的公孙策突然感觉被什么绊了一下,差点“五体投地”。他左右看了看,才发现了始作俑者——竟然是庞统那匹黑龙雀!   这马默默收回伸出的一只前腿,竟然若无其事地啃起草来。   公孙策一时之间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来对着这“阴险”的马。他神色变了几变,一句带着火气的话冲出口:“你做什么!”   说完他都有些懵了。冲一匹马发火……自己这是干什么呢?   旁边的马棚里,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拎着大篓子挨个撒马食,见状伸出头来哈哈笑道:“大人可别跟它斗气,这马顽劣得很,闲的发慌的时候就喜欢戏弄人!”   “哦……”   “不过它平常不这样,大人不如和它说说话试试?”那汉子认真道。   公孙策傻了:“说……说话?”   “对啊!”汉子用粗布擦干额头上的汗,笑眯眯地一叉腰,“我看将军有时候还会和它聊天呢,虽然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哎!来了!”   汉子冲着别的方向应了几声,回过头对公孙策不好意思道:“大人,那边叫我呢,您自便啊!”说完背着篓子飞快地跑远了。   公孙策从没见过这么“风驰电掣”的军中风俗,只觉得一阵稀奇。他见周围没人了,转头对着黑龙雀小声道:“听说……你还会和庞统聊天啊?”   黑龙雀打了个响鼻,甩了甩头,一双眼睛从毛发中露出来。   这马虽然顶着龙种的高贵血统,但平常又凶又使坏的,实在叫人不知该爱该恨。可这会儿它站着不动,双目清澈如水地看过来,一时间竟然真的好似天孙显智,沉默地、慈悲地听着人间苦痛。   “我……”公孙策喉间一苦,声音低下去,“我不知道……”   一阵大风卷着黄沙碾过碎石,“哗哗”声大作。奔跑忙碌的将士们只能大吼着交谈,才能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只不过从此以后,宋军中除了飞星将军,又流传出了中郎将也可以和黑龙雀谈心的传闻。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公孙被陈山海指出读书人无用的那段,莫名就想到司马公在《游侠列传序》里的那句“……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   读书多年,养出了一肚子的胸怀大志,想到这句话总还是觉得意难平。   ———————   年初出去玩的时候,在古镇里看到了一匹仅供观赏的马。那匹马不知道是年纪小还是长得小,我站着就能直视它的眼睛。   马的眼睛很好看,总有水光荡漾。你站在旁边,它就会一直看着你,目光非常非常真诚,好像在安慰谁一样。   总觉得黑龙雀虽然疯,但应该也是有这么一双眼睛的。 第13章 回营其二   据说宋军中,飞星将军庞统有一爱驹名为“黑龙雀”。   此马毛色是纯正的黑,几乎能把周围的月光都吸进去。它耳背绒毛打卷、衬得双耳似成龙角,身形健硕挺拔,两股肌肉坚韧,乃是万里挑一的龙种马。   庞统领军之初,正值大宋的西北各部族你来我往、混乱不堪之际,常会和善于骑术的辽、西夏军队短兵相接,四处流窜地打快仗。   西北部族天生在一望无际的草场上,浸淫马术多年。而宋军这方长于步兵,比起轻装简行的马队来说,慢了不止一点半点。“绝对不能让蛮人骑马遛着咱走”——这是庞统身为总帅下达的第一命令。将士们自然唯命是从,发狠地练起了骑术。   如此练了大概有半年,宋军变得在马背上游刃有余,骑兵队更是几乎脱胎换骨……只不过问题又出现了。   大宋军费紧张,从没想过要在马匹上花销太多,再加上庞统领军后走节俭之风,所以无论大将小兵用的都是品相相差不远的坐骑。   于是乎在多方作用之下,出现了这样的奇景——每次迎击敌军的时候,本应该鼓舞士气、一马当先冲在前面的庞统渐渐发现“唉怎么有人超过了我?”“怎么有好几个人超过了我?”……传说,最终被落在队伍中间位置的庞将军忘我地琢磨起了“我是谁我在哪我该做什么”的哲学问题。   就这么打了几场仗,习惯了冲锋陷阵的庞统琢磨出一点不是滋味来,越琢磨越是心绪难平,这才开始了寻找良驹的大计划。   他跑遍西北各大马场,四处托人打听良马种源地,有时甚至还会乔装到辽和西夏的地盘去偷偷寻马,美其名曰“买夷骏马以揍夷”。偶尔他倒是能找见一两匹千里马,可相处下来,好像怎么都对不上脾气。   人与马之间这点事,讲究机缘。就在庞统找得有些疲倦的时候,这个机缘终于从天而降,砸在了他面前。   在早先一次宋辽之战里,庞统所率军队被熟悉山脉走势的辽兵引入山谷中的陷阱,几乎困于死地。正当他们一筹莫展之时,一旁的林子里突然窜出一匹黝黑的马来。   庞统的副将被他派出去多次找马,焦头烂额下几乎有了条件反射,当即就冲着庞统大喊:“将军!马!”   这黑马动作身形健壮,动作很快。可是那一身毛发又脏又乱,沾了许多树叶草根,再加上它乱冲乱跳,叫人看起来有些……疯颠。   庞统自誉冷静自持,看见这马忍不住转过头去扶额叹息。不过就是这一转头,让他发现了奇异之处——那些平日里训练有素的战马见到这匹黑马后,竟然有些退让之势!   他忍不住转过头去盯着那匹黑马。   黑马本来正自娱自乐,突然感觉到什么似的一回头,正对上庞统的目光。   庞统一惊——这马眼神好干净……   只见那黑马突然有些焦躁,它踢踢跶跶地径直走过来,一口咬住了庞统的袖子,死命把他放一个方向拽。   “什么意思?”副将看着黑马咬住将军的袖子,有些防备。   “无妨,跟着它看看。”庞统一摆手,站起来跟着黑马走过去。   原来那黑马不知为何竟然把他带到了山谷里一处隐秘山洞。这山洞很大,又有草木巨石掩护,不易发现。它对着将士们休整的地方剁了剁蹄子,拼命用头撞庞统前胸,似是心急如焚地要他们到这山洞中来。   好马都是有灵性的——乌骓不忍苟活,随项王坠入乌江;的卢飞越数丈檀溪,助玄德甩脱追兵;照夜玉狮子感子龙之急,从陷马坑中一跃而起……庞统虽不敢自称名驹之主,但却对这黑马有股莫名的信任,他随即整合行伍,让他们集体迁移到了这个山洞里。   一队人马令行禁止地在山洞中就地休息了不过一会儿,洞外突然传来了“嘭嘭”的连声巨响——轰天雷!是辽兵投掷的轰天雷!   所有人都面色苍白地听着这一声声死亡的长鸣。   幸亏这山洞结实又偏僻,一通轰天雷砸下来,他们除了被飞溅的碎石划破点油皮之外,几乎毫发无损。待硝烟散尽,庞统派出的斥候也回来了:“将军!山谷周围被炸平了!”   庞统听此消息,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一个攻其不备的好机会——辽国地远,火器稀缺,刚才那些声势浩大的轰天雷群大抵也就是这一支辽兵的全部存货了——天时地利已成,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将士们立刻精神一振,提上兵器就气势如虹地冲了出去。当然,庞统还顺手拉上了有救命之恩的黑马。   待到战事平息,庞统找人把它清理干净,这才发现那一团脏兮兮的乱毛之下,竟然是个血统高贵的龙种!   ……   公孙策挑眉看着正毫无吃相、“哼哧哼哧”大啃马草的黑龙雀。   看它这一身皮毛光如锦缎、黑如墨玉,不知道是不是和乌骓那种神物有什么亲戚关系……不过龙种灵性名不虚传,和它“聊”了几句之后,公孙策的确感觉放松了许多。   他抖落沾了满袍子的细碎马草,气势汹汹地打算找庞统算帐去——藏在肖家的木筒里有什么、吴霖究竟牵扯了什么事情,通通都要他说个清楚!   不过很可惜的是,踌躇满志的公孙公子在偌大的军营里活生生地迷了路,也不知道顺着哪里就走了出去。没了重重营帐的遮挡,他眼前一片豁然开朗——此处军营之外是一面横长的城墙。城墙陡峭高筑,壁上坑坑洼洼地被黄沙和黑灰塞了满缝,一扇锈迹斑斑的厚重城门大开,看着有些年头了。   周围有许多穿着厚甲的士兵列队走动,或上下城墙或慢跑出城,应该是正在例行操练。   穿着浅色夹袍的公孙策站在其中十分扎眼。他左右看了两圈,一抬头居然看见城楼上有坨黑点在冲他挥手。   这不是庞统吗!   公孙策赶紧跑过去。四周一众亲兵早就认识他了,也不生分,当即齐刷刷地贴墙立正,给他让出一条上城楼的道来。   这步步高耸的台阶十分难踩,公孙策只得扶着旁边的凸起的石块慢慢走上去。到了平台上,这才看见城楼上不止有庞统在,贾宗良、吴祎等人也在。   几人相见,照例先客套地行礼寒暄了几句。   “吴大人怎么在此处?”公孙策拱手,自觉十分有礼地问道。   吴祎受了之前差点丢掉小命的影响,似乎心情还是不佳,爱答不理地说道:“不过随便转转。”   公孙策:“……”   你随便转转还能上这儿来呢?   一边贾宗良见气氛冷淡,赶紧补上几句:“中书令大人说他还没有好好看过军营,末将就毛遂自荐,给吴大人做个带路的了。”   “宗良你倒是会挑地方。”庞统虽然是和贾宗良说话,却暗中对公孙挑了挑眉,朗声道,“我军晨演,确实值得一看。”   公孙策别过脸,鼻孔朝天地轻轻“哼”了一声,心说看把你得意的。不过等回过神来,他的双腿还是十分诚实地把他带到了城楼边,于是只好“勉为其难”地往下“随意”一看。   这一眼下去,他顿时被镇住了。   城墙的另一边,成百上千的将士们站列成阵,各自遵循特有的规律移动。他们手提银枪长戈、身着乌黑重甲,远远望去,像是从地面裂开的一个黑色巨眼,冷冷地对着苍穹张开。   阴沉黑云翻涌着自天边而来,呼啸中好似有雷声阵阵,土腥味由下而上直冲天际,浓郁得连风也吹不散。   血肉成列,筑起一道险若天堑的钢兵铁甲。   相比从前受制于他人,如今的宋军可算是经历了一番脱胎换骨了。其中多少流血流汗自不必说,即使公孙策没能亲眼见证这前后的转变,但是身为宋人,依旧与有荣焉。   另一边吴祎似乎也看直了眼,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边上的贾宗良正满脸自豪、连比带划地向他普及知识。   公孙策回头,发现身后不远处庞统正看着他,就悄悄比了个“厉害”的手势。   庞统见状,摇头笑起来。   被庞统这一笑神思归位,公孙策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干什么来的了。不过见还有外人在旁,他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向庞统问木筒的事情,毕竟从那章氏药局的伙计嘴里,吐露出了军中有奸细的内情……   对了!此事还没有和庞统说起过!公孙策一个激灵,恨不得锤自己的脑袋——自从到了西北,他就总是丢三落四的……难不成是因为太冷了?   就在他们这一厢纠结的正纠结、开怀的正开怀之时,一名穿着卫兵衣服的小将从楼梯处喘着粗气冲上来,扑通一下跪在庞统面前:“将、将军!西部数镇昨晚遭到西夏骑兵队突袭!另有探子来报,似乎有大部军队行军的痕迹!”   庞统神色一凛,厉声道:“点齐五队斥候,跟本将一起去探探他们!”   小将得令,赶紧跑去准备了。庞统突然冲着干裂的城墙一拳打过去,砸得上面掉下不少土灰来,咬牙道:“李元昊……有种!”   专管消息探听的斥候队平日里也有许多突发性训练,因此小队集结得十分迅速。庞统打点之余还不忘对公孙策招招手,叫李军给他牵了一匹大枣色骏马来。   公孙策有些茫然:这是要我也跟去的意思吗?   李军把缰绳递到他手里:“大人,这匹马是将军亲自点给你的,性格温顺,脚程也快。”   公孙策拍了拍大枣马的头,这马果然很乖顺地凑到他跟前来。他转头朝周围一看,除了几位庞统的亲兵随行之外,其他都是一些他没见过的生面孔……哎,吴祎怎么也跟过来了?   “吴大人这是要……?”   吴祎虎着脸对李军道:“给本官也牵匹马来。”说完又看向公孙策,鼻孔似要指到天上去,“公孙大人一介羸弱书生都能跟着庞统四方奔走,本官自小学习骑射之术,更是不在话下了。”   公孙策耐着性子听完他说话,竭力忍住了想要冲他翻白眼的冲动——此人一张嘴简直堪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欠揍。   亏得李军是个难得好涵养的将领,也不为吴祎的颐指气使而生气,只是询问地看向庞统。   庞统一挥手,面无表情道:“要跟着便让他跟。”   李军抱拳称是,赶紧给吴祎也找了匹好马来,总算是堵上了他那一腔无处排解的迷之优越感。   众人整理行装半晌,跟着庞统一声“出发”的号令踏上行程。   作者有话要说:   黑龙雀长得像乌骓,性格像火麒麟——也就是赤兔。个人很喜欢这些出现在各种故事里的名马,尤其是这些颇具美感的名字,简直太好听了对不!   当然大家要理智区分故事和现实~   ————————   吴祎的性格……大概就是毒舌和xx吧!(xx后续剧情才会出现哟!)   策:……我想打人!   庞(递过一根擀面杖):打!杀人灭口——刻不容缓!   ————————   另:“杀人灭口,刻不容缓”这句话来自晓晨兽的漫画《开封奇谈-这个包公不太行》的广播剧版~(感觉广播剧版是原版之后最完美的一次创作!——这是来自声控的执念^-^)   个人很喜欢这部作品,坐等晓晨兽两年之约,开封奇谈重新归来!   壮哉我大三五! 第14章 歧路其一   大宋北部辽阔的草原上,两大游牧部族仿中土之治、汲各国之长,加上与周边各地的贸易往来不断,经年累月,渐渐成了气候——一支偏居西部,称为“大夏”;一支雄霸北方,称为“大辽”。   辽分两院而治,南院大王耶律文才、将军耶律俊才与大宋常有往来,虽然常有针锋相对之势,但关系稍近。西夏狼主李元昊野心勃勃,性情暴戾,曾在四大战役中一举击破大宋西北数万精锐,逼得宋军退守雁门关。直到庞统任飞星将军、西北总帅之后,西北军才有了重新与西夏一战之力。   数年前李元昊兴兵进犯,瞧不起庞统而立任帅,岂料两军交战数场,西夏军大败。李元昊气冲脾脏、一病不起,只得回老家休养生息去了。   算到如今,平静场面下早已是暗流交汇涌动,只待一场兴风作浪。   斥候队策马奔驰,很快就赶到了遭受袭击的小镇。一众斥候们在庞统的安排下分散开去,自行隐入了街头巷口之中,剩下庞统、公孙策等人还站在原地。   小镇上已经有许多驻守的士兵在收拾“残局”了。公孙策下马细看,发现这西夏兵马进犯得毫无条理,活像土匪打劫似的,地上稀稀拉拉地散落着被他们砸碎的杂物。   其中一个身着轻甲,留着撮小胡子的魁梧军官过来对庞统行礼:“属下见过将军!”   庞统问道:“陈大状,这是怎么回事?”   被称作“陈大状”的这位本名暂且无须提。此人是李军属下的讨西将军,长年领军驻守西疆村镇,和西夏军队打交道如同家常便饭。   他蓄着精心打理的须,看起来十分有些铁汉柔情的意思,但实际上本人能说会道,嘴张开了就停不下,仿若专门负责给七大姑八大姨调节邻里琐事的状师,这才有了“大状”这个滑稽的花名。   陈大状听见庞统问他,顿时打开了话匣子:“李元昊那瓜娃子不知怎么回事,龟壳子里缩了几年,终于探头变成个成精的老鳖了!最近几周一波波地往俺这儿派骑兵,一开始还算他讲点道义,好歹是白天派人来,结果昨晚不知打了什么鸡血,突然搞个榔头的夜袭……将军你说说哎,这几个镇子里面都是些老百姓,他咋能这么干事儿呢?他从前莫不是干土匪的吧?打砸抢也不带这样的啊……”   这话俗中掺理,四方口音混杂,听起来居然颇有些天下一统的气度!   公孙策扶额,没想到自己居然福至心灵地和这位“大状”英雄所见略同了。   李军深知这位下属说话琐碎的性格,赶紧出声打断陈大状的长篇大论:“那伤亡情况呢?”   “唔……那骑兵过境速度颇快,跑进人家院子里就是一通抢。死人倒是没有,但是伤了约有三四十个!”陈大状算了算,严肃道,“另外还在周围发现了大军驻扎的痕迹。”   庞统无意识地摩挲着腰侧佩剑上的纹路,道:“带我看看去。”   陈大状得令,领着众人往镇里走。由于要躲避西北长年风沙的缘故,这些村镇都算不得多大,不过一会儿他们就几乎把镇子走过了半边。   “陈将军!”街道边,有几名挑着满担子石砖路过的小兵冲陈大状打招呼。   “哟,饼子!过来过来!”   其中一个身量挺高的小兵把担子交给旁边的同伴,在身上蹭干净脏兮兮的手,一路小跑过来:“将军好!”他突然眼尖地看见了后面的庞统,顿时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啊、啊,大帅,是大帅!活的哎!”   几人都被他逗得前仰后合。本来因为西夏突袭之事还满脸严肃的庞统也跟着笑起来,觉得这名小兵实在挺活宝的。   陈大状介绍道:“这是我手下的十夫长,叫他饼子就行。”   饼子挠着头不好意思状:“属下失态、失态了,嘿嘿。”   “饼子是当地人,认地形很有一手,”李军也认识饼子,对庞统几人说道,“这次也是他最先发现驻扎痕迹的。将军,可以让他为咱们领路。”   饼子性格直爽,听说要给庞大统帅领路积极得很,一路边走边说些当地的风俗、气候情况。公孙策脑中好似藏着大宋地理志,偶尔会接上几句,倒是能跟他聊到一处去。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然走出了小镇。   公孙策抬头看去,被周围景色吸引了——地势从小镇脚下延伸出去,越远越高,最终连成了一段起伏的山丘。山丘囤了些难得的水汽,生长出大片带叶子的草木。只不过正值寒冬,叶子落尽,只剩下光秃枯枝和漫山遍野的惨白落雪。   陈大状叫上几人守在镇外,饼子带剩下的人走进林子里,七拐八拐地绕了一会儿,指着地上说道:“就是这里了。”   公孙策跟着李军他们走过去看。他虽然不太懂行军,但是还是能发现雪地上一些明显是人驻扎、活动的痕迹:“这种痕迹大概囊括多大的范围?”   饼子比划道:“我前几天上山捡柴,发现从这里到山林深处,大概有几里地都有这样的痕迹。”   “几里地?”公孙策抬头想了一会儿,问庞统,“那起码有上千人吧?”   庞统点头:“没错,上千人竟然没有打草惊蛇地就地驻扎下来,恐怕是要有大动作。”   站在旁边一直充当透明人的吴祎突然开口,把众人都吓了一跳:“真没用。”   “什么意思?”饼子早就注意到了其中有这么一个一直没说话的人,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有些不明所以。   “我说你们,真没用!”吴祎双手交叉抱胸,不屑地笑道,“西夏军本就坏事做尽,一旦出击,必会使所到之处血流成河……这帮人可是嗜血的草原狼!因为休整了几年,你们就觉得他们变成只会吐舌头的看家犬了?连他们在山中驻军都过了那么久才发现,不是没用是什么?”   他说完这话,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   饼子被他撩起火来:“你!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们可是西北镇军——”   “饼子,好了。”李军把饼子拉到一边,对着吴祎弯腰一拜,沉声道,“的确是属下督查不力,才导致这样的遗漏。中书令大人慧眼如炬,说得半点没错。”   庞统面无表情地看着李军:“回去自己领罚。”   “是!”   饼子低头站在一边不敢说话,只是拿眼瞟公孙策。他从之前的谈话之间知道了公孙策身居中郎将之位,希望他能帮李军说上两句好话。   公孙策对着他默不作声地摇摇头,示意无法。他与李军素来关系不错,但也没法出言相助。吴祎这人讨人厌是一点,但说话犀利、句句直击要点也是一点。这次一番话,算是当头浇下一盆冷水,天寒地冻里竟然让这些铁血男儿们忍不住哆嗦起来。   被吴祎这么一搅和,众人心情实在不佳,早早踩过点之后就回镇安顿了。   夜晚将至,一行人在镇中找了个客栈住下。   公孙策被冷梆梆的床铺冻得够呛,披上件外袍下楼想找掌柜要盆火炭。他走到二楼走廊边,没想到看见楼下还有另一个也睡不着的人坐在桌边喝夜酒——庞统。   那楼梯大概是经年未修,踩上去吱呀吱呀地响得厉害。他还没顺着楼梯走到一楼大堂,就已经制造出了满耳朵的噪音。   庞统自然已经发现他下来了,便举起酒杯晃了晃,对他笑道:“夜深人静之时,公孙博学不睡觉,难道是闻到了酒香,打算与庞某共饮一杯?”   公孙策裹紧外袍,顺手从柜台里拿出一个酒杯来,吸着鼻子坐到庞统对面,伸手一摸酒壶:“哎……将军好雅兴,要不和在下来一番‘寒夜煮酒论英雄’如何?”   庞统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还真从桌下拿出一个温酒用的炉子来。他从公孙策手里把酒壶接过来,放进炉子里:“这壶是有些凉了,待热一下再喝吧。”   炉子下面点着一小撮柴火,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微声音,听着莫名地叫人暖和起来。酒壶稳稳地在炉水中站着,旁边不时地浮起点小泡泡来。两人面对静坐着,听着屋外一阵阵呼啸而过的大漠风声。   “说起来,”公孙策低声开口,“那天我到药局里,与那个学徒说话间发现,军队里似乎有人牵扯到此事之中……抱歉,一直忘了和你说。”   “你不必过于挂怀,其实我早就有此预感了。”   公孙策冷得不行,连带着思维也冻了个结实,一时之间不明白他的意思:“预感?”   稍坐片刻,炉子中水就煮开了,咕噜咕噜地响起来。公孙策看那壶上热气升腾,心里馋得很,竟然想要直接伸手要去掀盖子,却被庞统架住了。   庞统道:“急什么?少不了你的,小心烫了手。”他拿竹叉把酒壶从滚水里叉出来,包上一层纱巾隔热,先给公孙斟了一杯,“肖闵之死也必然在其中有些联系。”   裹着外袍依旧觉得冷的公孙公子赶紧把那杯酒端起来,喝了一口。热酒入喉,整个人都暖了起来,他心满意足,冻僵的脑筋也开始转起来了:“你既然这么说,想必是在那个木筒里发现东西了吧?”   庞统左右看了一眼,轻声道:“木筒里有一纸条,上书\'大哥说来年带我去看他家乡樟树\'。”   “樟树?那必是在说章氏药局了,他肯定是知道什么!”公孙策隐隐感觉到真相隔着一层窗户纸正在向他招手,“‘大哥’……‘大哥’是谁?”   “这我还没想到。若说牵扯到军中之人的话,那可供怀疑的人太多了,军中辈分观念重,兄弟之间常有这样的称呼。”   “想来的确如此。”公孙策又给自己加了一杯酒,慢慢啜饮,“我原先以为军风整肃,总会比朝堂上干净许多,没想到其实也还是乱啊。”   庞统把玩着酒杯,苦笑道:“军中虽然看似铁板一块,但人心总有不齐。且不说早几年几乎乱成一盘散沙,我这些年执掌总兵,这种感觉更甚。”   公孙策捧着手里那一点温热,喉咙却像被冰块哽住了——他先前所行不齿,能从庞统手下骗来的布防图,大致也是正巧撬在了这块铁板薄弱之处。   “对不住。”   “道什么歉?”   “是我不择手段,从你手下那里骗到了布防图,引来辽军……若有什么不慎,我就是千古罪人了。”   庞统摇头,自嘲道:“当日即便不是你,日后也还有他人。说到底还是我庞统治下不严,怎能怪在他人身上?”   “你既然查到我所做之事,那必也知道我借的什么说辞了吧?‘庞统此举大逆,势必连累西北众军一同承受圣怒。若君有意,助我引来外兵暂退庞祸,日后必得圣上青睐。’”公孙策垂头,不敢看庞统的反应,“……我能问问,那位兄弟怎么样了吗?”   庞统沉默半晌,道:“畏罪,自尽了。”   “他叫什么?”公孙策感到胸口涌上来一股压抑的酸痛——他百般筹谋、保皇保社稷,却在自己触手难及的地方连累了别人的性命,“此事错在我,以后照顾他的家人,我须得出一份力。”   庞统用手撑着额头,微微偏过脸去,眼睛里沉下一片暗色。   “……吴霖。”   作者有话要说:   陈年伤口被揭开,两人究竟会如何自处?   请期待下一章!   ——————   策:等等……你送我菊花做什么?!   庞(笑眯眯地上下打量公孙):啧,今日重阳节,借物抒情啊。   这是一辆开往小仙女幼儿园的车~   祝大家重阳节快乐! 第15章 歧路其二   客栈大堂里一片寂静。   杯中未喝之酒渐渐冷透了。公孙策呆坐着,一刹那真像被风霜冻住了——这个名字他听了很多次,但从前的每次,庞统都是讳莫如深,不肯透露一点内情。这一刻再从他嘴里听到这个名字,几乎恍如隔世。   原来如此。   “咳……”公孙策想要说话,没想到被一口冷气呛到了,“我,咳咳……”   庞统从他手里把杯子抽出来,倒掉冷酒,灌上热的再递给他:“先喝一口。公孙策,你这人说到底还是面冷心热,这事让你知道也不过是凭添心头坎,所以我以前才不愿意告诉你。”   公孙策咳得几乎流出泪来,喝下一口热酒才觉得舒服很多:“我会为此而内疚,但你也一样忍着难过……能告诉我吗?”   庞统半晌没有答话,公孙策也不催他,只是静静地等着。   “吴霖虽然是我的副将,但死生同袍,关系和手足兄弟也没差多少。”庞统终于还是放下手里的酒杯,长叹了一口气,缓缓道,“他这人是打仗的天生好手,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副将,如果他想的话,以后总帅的位置都是他的。”   公孙策顺着他的描述开始想象这个人。   “他和我不一样。像我这种人,权谋诡计傍身,天生心就是冷的。可是他正好相反,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腔热血,硬是要走出一条堂堂正正的路来。”庞统苦笑道,“我受赵贞猜忌,他说大将军镇边安定,要忍得君主多疑;后来我决心与赵贞相抗,他又劝我不要走歪门邪道……”   庞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你说他又不是书生,怎么成天嘴边还挂着这些呢?”   “那后来呢?”公孙策轻声问。   “后来?”庞统眼中难得露出一点茫然的神色来,“后来……等我回到雁门关,看到的就是他的遗体——他撑着剑跪在地上,旁边摆着布防图和书信,身体已经冷透了。”   炉下柴火“噼啪”地炸出些点点火星来。   “我……对不住。”公孙策满腔心绪翻腾,留在嘴边的也只有这三个字。   这大概是他此生做过的最后悔的事情了——他的心府不过一拳大小,一边牵着大宋的山河锦绣,一边挂着皇家的社稷宗庙,哪头都如履薄冰地牵肠挂肚。   这沉甸甸的牵挂无处发泄,不知道坠在哪块骨肉上,竟然流尽了别人的血。   “好了。”庞统不是矫情的人,情绪发泄了也就过去了,“他人命数自有他人做主,错终归不在你。时间很晚了,去睡吧。”   公孙策盯着炉火好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顺手把桌子收拾干净,默默站起来往楼上走。   “公孙策!”   听见后面庞统的叫声,他回过头去看。   “冷么?要不要来我房里?”庞统用指节在桌上敲了敲,嘴边似乎挂着笑。   公孙策无奈摇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没救了你!”转身愤愤走了。   “哈哈哈……”庞统在身后笑得十分开怀。   众人在小镇逗留数天,却没摸到西夏兵马的一根毛。对那隐藏在山里的驻营地,陈大状又派人探查了数次,再找不到更新鲜的线索。   就在庞统准备整兵回营的前一天夜里,五更时分,一封加急线报被快马送达小镇。   负责送信的斥候是军中经验丰富的老兵,可是当着众人的面,这位老兵满脸脏污,竟然急迫地几乎从马背上滚下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封被捂得温热的信送到庞统面前,急声道:“将军!西夏兵马入侵雁门关!十万火急!”   几位将军脸色瞬间铁青。   虽然在见到千余人驻营痕迹时,众人早已做好了随时抵御外敌的准备,可这一天来的竟然这样快……果然无论销声匿迹、休养生息多久,“凶残”依旧是他的本性——西夏狼主,李元昊。   天边蒙蒙亮,众将就已经快马赶到了军营。   庞统几十里奔波赶回关内,进了主帅营帐之后就没坐下来过——即使西北军内部有一定独立运转的能力,但大多数战备、布防还是要靠总帅来最终敲定。一份份的加急文书被送到营帐中去,成群的将军、斥候们在其中来来去去,整个雁门关骤然被山雨欲来的紧迫感笼罩了。   公孙策虽然顶了个督军中郎将的名号,但本质上还是个文官。打仗之类的事情有众位经验丰富的将领在先,他插不上话,只好抱着一摞急待处理的文书到旁边的小帐里去打下手。   处理完如山般堆积的文书已经是申时过半。公孙策累得趴在桌子上,揉着自己空虚的胃部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西北边防果然不同凡响,从前在开封之时都没有一次看过摞得这么高的文书!   正在他伏案纠结的时候,门帘被掀起,冷风“嗖”的一下灌进来。   “嘶——冻死了!”公孙策赶紧抓起旁边的毛毯子往身上一裹,龇牙咧嘴地瞪着来人。   “看我干什么?”庞统手里拎着个食盒走进来,“我这可是给被饿晕了的公孙大人送饭来了。”   公孙策刚想反击他两句,却见他脸色实在不太好,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又压回肚子里转了几转:“哦……那真是谢谢你了。”   帐中没有他人,庞统十分自然地一屁股坐到公孙策旁边去,把食盒放在桌上,揭开盖子,蒸腾的水汽争先恐后地溢了出来——两碗热腾腾的菜粥,两三盘炒得粗糙的小菜里有几块珍贵的肉,旁边还有一笼圆头圆脑的大馒头。   庞统沉默片刻,有些尴尬地道:“营里不开小灶,大锅做不出什么好菜来,比不上开封的珍馐佳肴,你将就……”   “无妨,”公孙策也不讲究,拿布巾沾水把手擦干净,端起粥来咕噜噜地喝下一大口,“这饭就挺好的。我平日里就喜欢吃素,肉你吃了吧。”   庞统见公孙几口下去,似乎是真的不吃荤,也就抓了个馒头放开了吃起来。   这顿饭虽然简陋,但味道还不错。粥似乎是刚做出来的,大米小米在一起被煮得粘稠,中间还带着清爽的青菜味道,喝下去极其暖人。   公孙策咽下一口粥,悄悄地打量庞统几眼——这人狼吞虎咽毫不客气,看来是真的饿狠了。公孙自己晌午好歹还吃了两口,庞统忙了整天的焦头烂额,只怕一直都饿着,到现在才吃上饭。   “……情况怎么样了?”公孙策问道。   “坦白说,很不好。”庞统吞下一口菜,沉声道,“西夏约有五万以上的人马驻扎在关外不足百里的地方,这次应该是铆足了劲打算战一场的。我军准备不足,若是他们要强攻,情况会很棘手。”   “我今天处理文书发现,西北军备申请的程序过于繁琐了。我已经给太原府发了文书,不知能不能催促他们尽快送东西过来……”   庞统摇头,冷哼道:“太原府尹那老匹夫迂腐得很,一手推三阻四堪称绝技。不能光指望他,给延、庆二州总督还有河中府也去个消息吧。”   “行,我这就写。”公孙策把碗筷换到左手,右手铺开一张纸,拿起笔就开始拟文书了。   庞统咬下一口馒头,嘴边溜出半句冷笑来:“……呵。”   公孙策抬头看他:“怎么了?”   “西北贫瘠之地,白毛风带着滚地雪。我数万宋军守在这里,拿命耗着中原的安稳。”庞统放下手中吃食,缓缓道,“可我竟没法让他们痛痛快快地吃上一顿肉。”   他一夜没睡,整个白天又辗转在各营之间,眼底可见浮上来的些许血丝,脸色很是难看。   大宋自澶渊之盟以来,岁贡于辽,又失燕云十六州。虽说与辽国关系逐渐缓和,但是国力已然大不如前。   当年真宗受丞相寇准所迫,御驾亲征至澶州督战,振奋了守城将士的精神,“诸军皆呼万岁,声闻数十里”,一举大破辽军。可惜寇准之后,再无如此有魄力的能臣,也就再没有能收复燕云十六州、重振大宋的机会了。   公孙策长叹一声道:“国祚日衰啊……”   “又岂止如此?”庞统看着他,沉声道。   自古以来虎符被分作左右两半,右符留存在京,左符由兵马大元帅保管。两块虎符虽然同生一体,但兵权、皇权相忌,也就鲜少有能相聚的时候。   可如今大敌压境在前,援军迟滞在后。各府各县迫于顶头压力不敢倾力相助,都在自己那方寸大小的“窝”里躲着,急需的物资久久发不出来,这不是叫戍边的将士们心寒么?   公孙策只觉得如鲠在喉。   正在两人相顾无言之时,庞统身边的一个亲兵走进来,左右看了看无人,掏出一封信和一个大包裹来,轻声道:“将军、公孙大人,这是京城来的回信。”   “回信?”公孙策愣了一下,突然想起来之前自己是给包拯去信问樟木药盒的事情了,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竟然还收到了回应!   他向亲兵道了声谢,赶紧接过来拆了信,一目十行地看完,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了?”庞统从他手里把信拿过来也看了一遍,也怔住了,“这……”   公孙策久久回不过神来。他急托包拯去府中查看药盒来源,而这回信上写着,据包拯和老管家翻遍所有记录发现,当时送他那装着人参的樟木药盒的人,竟然就是那位专长搅混水的参政知事——吴信。   没想到这根暗线竟然从雁门关拉到了开封!   既然这药盒是吴信送的,那岂不是说明那章氏药局和他有关系?而药局中所贩毒&药又和西夏死士标志有所牵扯——他那草包儿子吴祎莫名其妙地被委派到雁门关来督军,难不成和西夏暗通款曲……   公孙策转头看向庞统:“糟了!”   “吴祎呢?”庞统目光里带出些杀意来,对着亲兵喝道,“把他给我带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庞总攻很细心的,开公孙的玩笑其实就是想让他清清脑子,别想太多~   君将不和,国之不稳……   这让我想起皮皮在《杀破狼》里写的那段——长庚尚未加冕就急赴江南去找顾昀,两块虎符数百年来第一次合二为一,至尊之身与诸位袍泽共进退……   何等豪情万丈!! 第16章 #请假两天   由于本山明天有全天的考试,所以更新停两天,5号开始更。   抱歉!谢谢大家了。 第17章 歧路其三   夜沉如墨。   吴祎双手缚在背后,被推搡着进了大营。他咬牙切齿地瞪着座上的庞统,叫嚷道:“庞统!你胆子未免也太大了!我可是朝廷命官,皇上亲封的督军中——”   庞统坐在椅子上,用指节敲着扶手,声色俱厉地打断他:“吴祎,你再聒噪,信不信我取你项上人头?!”   其语气之狠厉,吓得吴祎一下子住了嘴。   包拯做事心细,让信使把侍郎府上的那个樟木盒子也带了回来。公孙策把那个樟木盒子摆到吴祎面前:“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吴祎见两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不由得激愤道:“什么东西?!不就是一个盒子吗还什么东西……诶?”他凑近盒子闻了闻,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这不是我家的樟木药盒吗?”   此话一出,已经做好“刑讯逼供”准备的两个人登时愣在原地。   原来这还是个货真价实的草包!   “说清楚点!”公孙策道。   吴祎又想说些气话,被庞统一个眼神逼了回去,只好低眉顺眼地收敛起来:“你们也知道,如今朝廷俸禄实在不多,大部分官员暗中都藏着点门道。我娘家姓章,章家本身是做药材起家的,所以爹出资做了个药局给家里赚点补贴。我们家药局专门用樟木做药盒……够清楚了吧?”   公孙策琢磨了一下,觉得还是说不通——吴知事自家的药局,怎么跑到西北来垄断市场呢?   “你爹的药局?”庞统似笑非笑地看着蹲在地上的吴草包,“手都伸到西北来了,不累吗?”   “什么意思?”   “你直说吧,为什么章氏药局会在西北有分部,还和宋军暗中有联系?”公孙策拍了拍药盒,解释道。   吴祎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倒是出乎意料地把一肚子火憋没了,冷声问道:“庞统,你就什么也没察觉到吗?”   庞统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你可以抛开贵胄身份,跑到边疆白手起家,那别人呢?”吴祎突然抬起头,眼里竟然隐隐有了水光,“我吴家的药局,自然只有我吴家人能指使得动。药局不远万里地开到这个不毛之地来,不就是为了能随时给你们西北军提供药材么?”   “难道——”庞统陡然坐直了身子,掩饰不住的惊异冲出口。   “对!我不是吴家长子……真正的吴家长子,叫做吴霖!”   公孙策一惊,那个暗中给自己传递布防图的副将吴霖,竟然是吴知事的儿子?!   “大哥他敬你智勇,也想像你一般靠自己的能力成就一番功名,所以才会只身一人到雁门关来参军。”吴祎眼圈发红,恨恨地看着庞统,“可是你竟然害死了他!”   “你先冷静一下,这也不能全部归咎于庞帅……”公孙策见他情绪激动,劝道。   “不怪他,那你倒是告诉我该怪谁?”吴祎眼泪流了满脸,哽咽着说,“大哥性情正直,看你是个人物才和你相交……可是你又做了什么!若不是你一意孤行要离经叛道,我大哥怎么至于自尽在这个鬼地方?”   “你说得对,若不是我一意孤行,吴霖终归不至死……是我对不起你们吴家,对不起吴霖。”庞统沉声道。   吴霖是个怎样的人,庞统与他兄弟多年,自然很清楚。他能好言安慰公孙策“命数不由他人”,但是始终跨不过自己心里的这道坎。   公孙策回头看了庞统一眼。   见庞统没有要辩解的意思,吴祎倒是噎住了,一下子咳个不停——心怀恶念、残害忠良的人理应背负着别人的恨意。可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他竟然怀着比你更痛的愧疚和不忍,那这一腔恨意究竟该发向何处?   公孙策见他涕泪横流、哭得喘不上气,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替他松绑。   吴祎刚把压抑多年的满怀心事吐出来,一时间心神激荡,愣愣地跪坐在地上。他虽然说话恶毒、脑大装草,但本性实则不坏。从他对吴霖的尊敬、追怀里能看出这是个重手足情义的人。   “所以你来这里,是为了找我报仇的?”庞统问道。   “对……我爹告诉我,让我监视你、给你捣乱,只要叫你焦头烂额就好,自有人助我借机扳倒你,为大哥报仇。”   “你可知道你爹在做什么事,在和什么人打交道?”公孙策忍不住问道。   吴祎摇头,茫然地说:“我爹从不告诉我这些。”   公孙策无奈心说,还不是怕你这个毛头小子热血上头,搅乱了他的计划?   “有人助你?”庞统用力一拍桌子,发出哐的一声巨响,“你可知就现在的情况看来,你爹极有可能勾结西夏——这可是通敌叛国,株连九族的大罪!”   “我、我……”吴祎梗着脖子道,“我爹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你别胡说!”   ……   见吴祎被吓得不轻又一无所知,庞统只好先让亲兵把他带下去严加看管。   折腾了半个晚上,两人都累得不轻。公孙策靠在榻上,半阖着眼睛慢慢说道:“我看,事情没那么简单……吴家这两个儿子,长子文武全才,次子草包一个,吴霖死在你军中,他恨你、想报复你也正常。但这老头和稀泥一般地过了一辈子,应当没这胆子因为丧子而去勾结敌国。”   庞统在他身边坐下,把毛毯子盖在他身上:“应该还有人插手此事……我现在有些怀疑祭天那次从侍卫身上发现的狼头印记的真假。”   “怎么说?”   “你还记得祭天之前,咱们在相国寺遇见的那次么?”庞统回忆道,“我偶然间听见政事堂的老头子说起推举你主持祭天的事情,就到赵贞那里探了探口风,才去了一趟相国寺的。”   “哦……”公孙策眯起眼睛看他。   “那之后便出了刺客的事。赵贞本就怀疑我,那在他看来,岂不是有我提前摸点、与死士合谋刺杀的可能?”   公孙策一个激灵:“挑拨离间,勾起皇上疑心——”   庞统顺着他的话接道:“暗地里推波助澜,这才像是这帮老头子的作风。你觉得呢?”   “那他告诉吴祎‘有人助他’又是何意?若非里通外国,那就是军中还有……”公孙策话音戛然而止。   两人对视一眼,懂得了对方的意思。   “此事明天再说。”庞统把公孙策按下去,让他好好睡觉,“今天太晚了,我就在你这里凑合一宿吧。”说着手一挥,一道劲风过去把烛火扫灭了。   公孙策双眼不能视物,只感觉到身边的床铺一塌,一具结实的躯体规规矩矩地在他身边躺了下来,不由得张口道:“喂……”   庞统和衣而卧,疲惫得闭上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晚上冷。”公孙策见他没拿毯子,就把自己的毛毯伸过去一角。   顺着那一角拽过来,庞统侧过身去把自己的手覆在旁边人的手上,轻声道:“公孙……西夏大军临境,明日我便要出征了。”   可身侧之人却迟迟没有回答。   庞统等了一会儿,却始终扛不住汹涌而来的睡意,口鼻间渐渐发出轻缓的鼾声,已经困得睡过去了。   ……   夜沉如墨,远处随风传来丝丝缕缕安静的落雪声。   次日早上,公孙策头痛欲裂地醒过来,迷迷糊糊地一摸身侧——空无一人,榻上尽是凉意。   他莫名其妙地被噩梦缠了一晚上,光怪陆离中甚是可怖,心神不定间被这凉意惊出了满身的冷汗,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向帐外冲去。   “怎么了?”   刚冲出帐外,就听见熟悉的一声问话。公孙策在原地站住,愣愣地转过头去,发现全身穿着轻甲的庞统站在门口看着他。   “我……”公孙策看见他才算定下神来,再看看抱着毯子的自己,莫名有些尴尬。   接连不断的咚咚击鼓声突然响起,黑甲将士们列队顺着城门鱼贯而出,仿佛一条墨色的河流。冰冷的黑甲和天地间飘落的同样冰冷的白色雪花归于一处,竟然出乎意料的和谐。   “要打仗了。”庞统望着远处,淡淡地说。   公孙策低低地应了一声。   “你快回去吧,等会若是打起来,可别穿着单衣乱跑。”身边亲兵牵来黑龙雀,庞统一拽缰绳,翻身上马,“我走之后,大营就交给你们了!”   “庞统!”   庞统似乎料到公孙策会喊住他,稳稳当当地坐在马上回过头来看,神色里带着点期待。   只见公孙策裹着毯子站在雪地里,眼神却亮堂堂的,盯着他一字一句说道:“我大宋六合所载,皆是天佑正统。大帅乃是龙骧豪隽,三军冠绝,必能战无不胜!”   “战无不胜——说得好!”庞统调转马头,大笑着疾驰而去,黑龙雀长嘶一声,溅起一地翻飞的残雪,“保重!”   送走庞统,公孙策转身回了大帐整理行装,准备去查一查有关吴祎、肖闵的事情。他与包拯一同经历不少大案奇案,总有一种说不明白的直觉——此事查到这里,还远远没有结束。   还有那纠缠他一夜的奇诡噩梦。虽然记不清梦见了什么,但总让他觉得一颗心悬在空中,安放不下来。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先拎着一笼热腾腾的大馒头去了软禁吴祎的营帐里。这个草包公子应该也听到了早晨起兵的鼓声,正半死不活地大睁着双眼缩在榻上。   公孙策原先还想着他是不是身体不适、需要静养,结果没想到他一看见笼屉里的馒头,立刻两眼放光地冲过来,抓起馒头往嘴里塞。   公孙策:“……”   这敢情是饿的!   “你、唔,来做什么?”吴祎口齿不清地问。   “来和你聊聊天。”   “呸!”吴祎露出一个鄙视的眼神,“你和那庞统都是一窝出来的黄鼠狼,臭味相投!咱们有什么好聊的?”   公孙策对他善意地露齿一笑:“既然你也知道我和庞统是一伙儿的,就不怕馒头里有毒吗?”   吴祎“噗”的一声把嘴里的馒头渣喷出来:“什么?!”   “骗你的……”公孙策忍不住笑了一声,正色道,“我给你带了吃的来,那作为交换,跟我说说你哥的事情吧。”   吴祎抱着笼屉警惕地看着他。   “你哥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公孙策靠近他低声说道,“怎么会因为庞统的一个决定突然就自尽了……你不觉得奇怪吗?不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营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我——”吴祎把话在嘴边转了几转,最终长吁一口气,沉重地说,“我听过你‘大宋第一聪明人’的名号,也知道你和那个包黑子办过大案子……也罢,我就把事情告诉你,你一定要帮我查个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考完试精疲力竭的某人咕噜咕噜滚了回来。因为考试乱了更新的时间再次表示抱歉!   真相已经在拼凑了,大家也许可以猜测一下~~   之前有说到吴祎的性格么,恋兄也是其中之一了^-^ 第18章 抽丝其一   吴家幼子从小就是个熊孩子。   上有勤勤恳恳的老父和文武全才的大哥,下……就没有更下的了。他比上不足、比下也余不出个零头,读书练武样样都能拿个第一,虽说是倒数的——真没什么更糟心的了!   吴信老来得子,本来应该宠得不行,可也架不住同僚天天在耳边念叨自己孩子怎么聪明怎么伶俐,回家再一看自家小儿子这般不中用,渐渐也就疏远了。   玩泥巴的吴祎在懵懂中察觉到了父亲的疏离,可却不知该做些什么来挽回,于是总是缩在角落里自怨自艾:同样是爹生娘养,吃的都是五谷菜蔬,自己怎么就比一母同胞的大哥差那么远呢?   好在他还有一个贴心的兄长。   吴祎幼时的记忆里都是吴霖的影子——大哥教他舞刀弄剑,大哥给他藏起弄得满身脏污的衣服,大哥的读书声陪着他入睡,大哥替他挨骂受罚……直到有一天大哥说,自己想要出门闯闯,效仿一个很崇拜的人去建立一番功业。   可他还以为那是开玩笑。   不久之后的某个早上,吴祎起床没找到大哥,只看到父亲拿着一封信暴跳如雷,这才知道大哥原来真的走了——他竟然真的抛开了吴家吃喝不愁的生活,跑到西北去参军了。   几年过去,毛孩子们都渐渐长大了。吴霖在西北军里混成了个副将,吴祎则成了开封的纨绔小少爷,两人之间经常有书信来往。吴祎在信里总是听吴霖说起他在西北遇见的奇人趣事,还有飞雪黄沙里的刀光剑影……一切都非常精彩。   他真心为大哥感到高兴。   可还没等到吴霖衣锦还乡,西北就先传回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总帅庞统意欲谋朝篡位,吴霖劝他不动,只好釜底抽薪地通了敌,想要把庞统从悬崖上勒回来。可最终事情败露,畏罪自尽了……   他记得那一天,父亲和母亲听着下人的回报,几次哭晕过去。他自己则是站在门口愣愣地想,我大哥那样的人,如果不是被逼到了绝路上,怎么会通敌呢?怎么……会死呢?   老父亲一夜白头,从此就变了。   大概老实人一旦被伤到了痛处,就会不死不休地反扑回去。吴信丧子,几乎恨庞统入骨,于是开始借着自己积攒多年的权势和人脉在暗地里筹谋如何叫他为自己儿子赔命,同时似乎在西北也安插进了不少暗线。   在之前的书信中,吴祎听大哥提起过庞统,也知道了原来这位白手起家的飞星将军就是自家大哥一直崇拜的那个人。可没想到,最后大哥竟然命丧他手……庞统是百死也难辞其咎!   一直到今年年初,父亲私下找到他说,叫庞统偿命的机会终于要来了。吴祎虽然不懂父亲搞得这些手脚,但知道终于可以为大哥报仇,于是听从了命令到西北来监视庞统、给他添乱。   ……   “你对吴知事做的事情就一概不知吗?”公孙策听他说完,觉得更困惑了——吴信养死士、贩毒&药,残忍地设计挑拨皇上和庞统的关系,这真是一个从前安分的老臣能使出来的手段吗?   吴祎看了他一眼:“我爹不与我说,做事都避开我,是不想让我知道吧。”   “那你还知道什么有关吴霖的事吗?”   “我……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了还要问,你到底行不行啊?”吴祎满脸不信任地瞪着公孙策,一副被逼急了的样子,“爹什么都不告诉我!而且大哥去世之后,姓庞的混账也从没把大哥的遗体和遗物送回来过!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还能知道些什么?!”   公孙策无奈。   这件事情蹊跷,处处都透着一股不和谐的感觉,但若要真说起来又不知道是哪里有异。只是可怜了吴家两兄弟,一个蒙在仇恨里,一个丢了性命,连遗体都没能……遗体?遗物?   吴霖的遗物若是没有送回开封,那就必然还在军中!   公孙策哗地一下站起来,向还发懵的吴祎道了声别,转身就冲了出去。他到帐外一看,果然有个样貌十分眼熟的亲卫站在门口等他。   这亲卫名叫蒋抗,是一直跟在庞统身边的。   蒋抗站得笔直,对他一抱拳:“大人。”   “这位蒋兄弟,”公孙策回礼,凑近他问道,“我想问你个事情……”   庞统这人粗中有细,临走的时候还留下了一个随身亲卫,只求在危机时刻能有人保公孙策一命。这些亲卫们各有所长,都是从很久以前开始就跟着庞统的了,在危急时也几次从阎罗手里抢回过他的性命,因此虽然是上下属关系,但其实说亲如手足也不为过。   蒋抗听完之后仔细想了想,对公孙点头:“请跟我来。”   他们从乌压压一片镇守大营的神色严肃的西北军中挤过去,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公孙策上下一打量,眼前这个十分眼熟的尖顶圆座的帐子,正是是庞统的帅帐。   “你是说,他把东西放在这里了?”   蒋抗道:“是,将军把此事看得甚重,从未假手他人。大人要找的东西就在里面。”   “多谢!”公孙策谢过他,走进了帐中。   自古帅帐其实长得都差不多,中间是一张长案,两边摆满了藤榻,是供诸将议事用的。长案后面是一张展开立起的羊皮地图,上面详细地记录了西北部的地形地势,旁边还有用小字批注的主意,比如说此处的山谷适合伏击、那里的沼泽能够困住敌人等等。   只不过公孙策在这帐中住了几夜,莫名地就觉得这里有种特别的气息——属于庞统的气息。   他赶紧摇摇头甩开脑袋里奇怪的想法,撩起隔帘走到后面休息的地方,从床下抽出一个箱子来。这箱子不装衣服也不装日用品,公孙策从没看庞统把它拿出来过,老早就觉得奇怪了。   木箱子古旧,铜锁上也生了一层凹凸的红锈,不过看着还是挺结实的。公孙策端详了一会儿,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一枚色泽暗沉的钥匙来,插&进锁孔处轻轻一转,铜锁“咔哒”一声开了。   这枚钥匙正是庞统出征前一晚上塞进公孙策手里的。他当时还不知道庞统莫名其妙地给他个钥匙是什么意思,不过眼下看来,这心肠百折的大将军应该是早就料到了这一点。   打开厚重的木盖,这神秘的箱子终于露出了内部——最上面是一叠泛着茶黄色的信纸、地图,纸质已经变得很脆,不过还是完好的。几把生锈的刀剑被整整齐齐的摞在最下面,柄上都刻着不同的名字。   公孙策小心地把上层的纸拿出来,一张张地拿起来看。   方才蒋抗和他说,庞统有一个走到哪儿都会带着的箱子,里面装满了从前那些曾经追随他但却不幸殒命的将士们的遗书和家书,还有他们少量遗留下来的兵器。   那么自然,吴霖的遗物也在其中。   公孙策仔细地翻看这些系着将士们生前身后唯一留恋的薄纸,里面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有的就是说些日常琐碎,有的惦念着家中老小,还有的说起故乡的青山绿水……来往的寒暑把七尺铁骨劈开,里面终于露出点不足为人道的缱绻温情来。   翻找了半晌,公孙策拿起了一个信封。这信封很厚,上面写着“庞帅亲启”,旁边还落了个小小的“吴”字。   这大概就是吴霖留下的遗物了。   公孙策挑开封条,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放在地上。一张折了几折的厚纸,另几张是薄薄的信纸。   他先大致地看了一遍信——更准确地说,这是一封遗书。吴霖在其中写明了通敌的前因后果,为自己背叛了庞统而感到痛苦,并且在最后还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回头是岸。   公孙策善书,也善赏书。俗话说见字如见人,写这封信的人下笔潇洒、墨锋飞转,但隐隐又有锋利的隐秘心思在,似乎有些矛盾。不过先撇开这些不想,他只觉得吴霖这人倒是硬气,无论是孤身闯荡还是苦痛自受,都从未向庞统透露过有关自己家世的一点半点。   公孙策叹了一口气,拿起另一张来看。   另一张厚纸乃是羊皮质地,压着的时间久了,表面已经浮上一层油脂来。摊开一看,这正是之前的西北军布防图。   吴霖把这张泄漏给辽军的布防图留下,应当也算是留下一条后路,能让庞统做好两手准备,不至于真的在辽军进犯里一败涂地。   不过这图……公孙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这和自己当时看到的那副原图怎么好像不一样?   他坐在地上思考起来——当时虽然情况紧急,为了谨慎起见,他曾拜托小风筝把原版布防图带给他看,并且自己还改动了一些地方来唬骗辽军……只不过无论怎么回忆,这图纸都和他当年看到的那张不同。   对了!公孙策起身到外间去,从案几上的箱子里翻出另一张地图来。这个箱子是将军们备战时经常用的,里面装着各种资料。   他瞟了一眼地图左下角的落款时间,正合得上当时庞统篡位、辽军入侵的那段日子。公孙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点头——这才是他当年看到的那张布防图啊!   公孙策赶紧招呼蒋抗进来,让他来认一认这两张图。   蒋抗抱着长刀想了想,指着那张后来翻出来的图道:“我们之前的布防图用的是这张。”   “图和布防是完全对得上的吗?”   “是的。”   “哎!”正当公孙要把图纸收起来的时候,蒋抗又喊住了他,要过吴霖遗物里的那张图纸来打量半天,面带不解地说道,“这图很特别啊,上面缺斤少两的,掩盖了一些我们阵法的薄弱之处……但我以前没见过这幅。”   公孙策倒吸一口冷气。   也就是说,庞统以为吴霖送出去的这张布防图是对西北军有利的,但实际上送出去的就是货真价实的布防?这不就是他暗中坑了西北军还骗了庞统的意思吗?   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   公孙策十分震惊,明明之前还听到吴祎说吴霖是为了给西北军提供药材才把章氏药局的分店开到这边来的……等等,药局分店?   他猛然瞪大眼睛——原来如此!他们被这里头的弯弯绕绕给带迷糊了,反而忽略了一条十分显眼的线索!   作者有话要说:   吴家也都是些可怜人……只不过必有可恨之处么。   被忽略的致命性线索究竟是什么?请听下回分解~ 第19章 抽丝其二   “大人?”蒋抗站在一边看着公孙策脸上变颜变色的,十分茫然。   公孙策倒是没反应过来。他正在仔细回忆之前的细节,只觉得暗线繁杂里,有根一通到底的线头终于露出了端倪——是肖闵藏在家里的那个小竹筒!   他还清楚地记得上面写着的“大哥说来年带我去看他家乡樟树”这句话,其中暗喻了章氏药局。那么结合现有的线索来看,这里面的“大哥”必然就是指吴霖了。   但问题也正是出在此处——吴霖此人骨子里硬气得很,一直对自己的身份守口如瓶,连对他一直敬重的庞统都没有透露分毫,肖闵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之前陡然被告知吴霖是吴信的儿子,一时间只顾着惊奇,竟然没有想到这关键的一点!   公孙策长吁一口气,感觉五脏六腑都顺着这口气落到了实处——真相虽尚未水落石出,但抓着这一点引线,已经足够牵一发而动全身了!   ……   “大人?大人你怎么了?”   “哦,我没事。”公孙策赶紧把手上的布防图纸递给蒋抗,吩咐他收拾起来。   蒋抗平常帮庞统收拾惯了,手脚倒是也利索。他把刀放在桌上,边卷着地图边说着闲话:“最近不知怎的,大家好像都魂不守舍的,将军这样,大人您现在也这样了。”   “我……”公孙策无言以对,觉得自己最近是有些懈怠了,只好赶紧转移话题,“庞统也会这样吗?”   “是啊!之前都不会的,就最近开始频频走神,之前好似还惹得王老将军发了一次火呢!”   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庞统是何等人物,怎会放任自己在大战来临之际有这样的状态?他会如此,想必应该是发现了什么事情,自个儿一直在琢磨着。   公孙策叹了一口气——既然庞统宁愿暗自琢磨都不肯告诉自己,那应该是牵扯到西北军内部的事情……一枝折而百枝损,只希望这一次,这块暗蛀深埋的铁板不至于分崩离析。   三月初。   雁门关以西百里之外,卧龙形的山脉在寒雾里起起落落。冰河先知回天暖,冻层渐薄,隐约还能看见下面流动的河水。   大宋西北军面朝西夏方向,背倚山势、沿着黄河安营扎寨,已经有半月有余了。这些天里,西夏大军按兵不出,只是派出骑兵队频频招猫逗狗似地到宋军门口遛几圈,等到宋军整兵迎击,就立马又转头回撤,跑得比兔子还快。   西北军毕竟不是主场作战,后方军备又得不到及时的补给。被牵着鼻子走了几次之后,庞统当机立断地收缩战线,只派出多支骑兵小队在外部轮流巡逻,保存体力、静观其变。   中军帐中,众位将军正在议事。   “我呸!这帮天杀的混账,不是耍着咱们玩么!”王兵一拍桌子,愤愤道。   庞统手下几位副将都是猛将,最恨这种迂回的打法。头天正好碰上西夏又玩了这么一手,王兵脾气最暴躁,当着众位同袍的面就忍不住发作了。   “的确叫人忒不痛快了……”贾宗良摸着下巴皱眉道,西北骑兵队是他的直属部下,近日来受累最多,“他们这反反复复的来遛人,但也说不准哪次就真的倾囊而出,咱们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庞帅,这下该怎么办?”   “感觉他们倒不是真的想打,而是在等什么时机……”庞统一手敲着桌面,问道,“后方军报怎么说?粮草供得上吗?”   专管后勤的副将递过去一封文书道:“这次行军人数多,现在存的粮只够吃旬月左右。庆州总督说今年供军粮草屯得不多,但已经清点好,三五天就能送过来了。河中府正在准备,太原府打了一通官腔,说要先向京请旨……”   “这老匹夫——”王兵气得又要开骂。   “王兵!”庞统打断了他,看着众人说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敌人既然是有备而来,这批粮草我们得等着。不过坐以待毙也不妥,我们不如抢个先手,探探他们的底……”   “将军!”斥候带着一身风雪进了营帐,冲庞统行礼,“雁门关军报!”   “说。”   “李将军回报,清点可用兵甲二十万,火油二百石,战时粮草储备可以供驻守大军使用三月有余……雁门关各部整肃,随时待命。”斥候报备完,拿眼睛瞟庞统那边,“除此之外,还有一事……”   “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有事赶紧说!”庞统瞪他一眼。   斥候赶紧低头道:“是……中郎将大人查抄了章氏药局。”   庞统眉头一挑。   猛然听得此话,众人顿时哗然。   “章氏药局是太原府周围最近的一所大药铺,一直给咱们送药材的……公孙大人这是做什么?”贾宗良不解。   “京城来的公子哥儿果然不顶事儿!”王兵的暴脾气又按捺不住了,“日后要是打起来了,兄弟们磕磕碰碰的,叫咱们上哪找药去啊?”   正巧随军郎中总管今天来凑他们开会的“热闹”,坐在一边正旁听着呢,不由得瞪大了眼:“啥?没药了?”   庞统稳如泰山般端坐着,比划了个收声的手势,转头问那斥候:“公孙策有没有说原因?”   “公孙大人说,章氏药局暗中与西夏往来,是替他们卖命的奸细。”   几个副将登时愣住了:“呃……这可有证据?”   斥候跟他们讲明了公孙策是如何在李军检查军备物资流通之时揪出章氏药局的异常账本,然后顺藤摸瓜地发现了药局私下进行的龌龊买卖,以及之后查抄章氏药局时发现的许多西夏常用□□、几个身上印着死士印记的药局管事的经过。   这曲折的过程把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王兵听了这一番话有些尴尬,挠头说:“呃……这些书呆子看来也不是一无是处么!”   站在后面点的库房总管也是科举出身,听了这话对他猛翻白眼:“那是自然。”   ……   被隔离在吵闹喧哗之外的庞“泰山”一言不发,坐在那里摩挲着地图一角,好似神魂出窍,又好似不经意地用余光把全场的人扫视了个遍。   良久,他在心里闷笑一声,暗赞公孙策实在好计谋,看来不仅是自己留下的暗示,还有那些未曾明说过的话,他都已经懂得了。   “阿嚏!”另一边,累死累活地忙活了半个月的公孙先生一个喷嚏打出来。   他赶紧移开桌上成摞的文书,揉了揉鼻子,心想现在这个时候,庞统那边应该已经收到自己查抄章氏药局的消息了,这事应该能够他们“心驰神荡”一阵子的。   查抄章氏药局这件事说起来简单,但实际上为了掩人耳目,他打着“为民除害”的名号,从账本异常、地下交易入手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拔钉抽楔地揪出药局的一条狐狸尾巴,又“假公济私”地借了一把李军一贯严整治下的“东风”,这才艰难地把这颗毒瘤连根拔起。   另外,为了能让庞统他们的先行军不至于被缺药的窘境拖后腿,他还提前规划好了拔除药局之后,需要用哪家的药材补上这个缺口、原先的运输链条该用什么替换……其工程浩大,能在半个多月之内完成实属不易。   不过为民除害之外,公孙策一转身,也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章氏药局一倒,算是一个警告或者信号。这意味着吴家在中间辗转的关系极大可能已经被庞统发现,且吴家明面上的西北联络点、中转站失去效力,吴信想在千里之外对庞统下手就不这么容易了。   而对于那个可能同西北军有关系的“幕后黑手”,公孙策和庞统算是心照不宣地想到一处去了——在情况不易掌控的情况下,不如抢先手!   草木扰动,蛇虫受惊四散。但真要说起来,“打草惊蛇”也未必不是一种战术——他们正是在赌一个机会,赌一个会让幕后之人心态变化、露出马脚的机会。   公孙策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几滴泪来。他这几日精神状态极差,经常不知不觉地就趴在桌上昏睡过去了,有时还会叫诡谲的噩梦魇住,因此顶着两个黑眼圈,活生生地变成了一只竹熊。   李军受庞统之托照顾他,时不时地还会专程跑来送一趟饭。上次李军看到他这倒头就睡的情况,还以为是最近事情太多给累的,就顺口打趣说他还真的是有做西北军“管家婆”的自觉了。   公孙策跟他们接触多了,也知道这些个武将闲来无事都不约而同地有点“出口欠打”的毛病,所以也懒得跟他们辩嘴皮子。   不过即便他嘴上没说什么,到底还是觉得不对劲——当年自己到开封参加秋试那会儿,还不是整夜整夜地熬着背书,不也没怎么样吗?   该不会是病了吧?公孙策自己摸了摸额头和侧颈,觉得好似确实比平常的温度高了点。跟着包大娘断断续续地学了几年歧黄之术,医者不自医的道理他还是懂的,于是拿上外袍,自觉地打算去随军郎中那里问个诊。   刚掀开帘子,他就被头顶闪烁的日光晃了眼——虽然西北冷起来的时候能要人命,可如果从铺天盖地的冰雪里走出来,那带着一点温暖的事物就叫人觉得格外眷恋。   难得一见的暖日把前些天堆积的阴云一扫而光,久违的湛蓝色苍穹横亘过头顶,甚至比中原的那块还要干净。   公孙策走了没一会儿,就感觉到皮肉表层都开始微微发烫。   当下,开春的东风还没来得及从中原吹过来,但回暖的预兆已经无声无息地先行席卷了这片冻土。   数尺之下,不为人知的严寒已经开始松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两人相隔百里之外依旧神奇地心有灵犀(扶额 第20章 敌袭其一   西部数镇,深夜。   陈大状作为西北军中首屈一指的“心大”人物,竟然难得一见地失眠了。   他左右无事可做,嘴里叼着随手从路边“祸害”来的半支秃了顶的草根,在午夜时分足以冻得人头皮发麻的冷风里“悠闲”地散起步来。   他一路上看着周围巡夜的卫兵来回打了几波转,陡然被一种名为“无所事事”的负罪感击中了,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军营边的一块土坡,一屁股坐下来,美其名曰“瞭望台”——其实就是远望着面前影影绰绰还亮着微弱烛光的小镇,和身后沉睡在寒霜里的深山。   ……居然还叫人咂摸出一点“岁月静好”的滋味来。   前些年兵荒马乱的动荡日子偃旗息鼓之后,各国都心有灵犀——大概是打穷了——地退避一方,在相互制衡之中达成了诡异的平衡。   只剩了那些被战乱波及的遍野“哀鸿”,还需要人手去安顿。   讨西将军满腔报效家国的热情还没来得及消散,突然之间,数年如一日的“管家婆”生活就当头砸下来,仅存的“娱乐”大概就是饥寒交迫之中还能提弓上山打个鸟吃……这实在让他有点坐立难安。   陈大状长叹一口气,隔着厚重的大衣平躺在地上,盯着穹顶上闪烁的星辰发呆。   这苦寒之地别的不行,唯独一块铺天盖地的穹顶叫人怎么都看不厌——参横斗转,似糊复清,一瞬间竟然和眼下的人间烟火重合到了一起。   这位能在敌军面前谈笑风生的将军把沾了血的利刃收在背后,被方寸居所里的无数平凡琐事磨去半身血气,终于开始念起家长里短的好来。   不过,这总归也不算坏事——年岁累积成摞在墙角的决策公文,被马蹄踏平的土地终于长成了一片草场,国境边上做生意的走商也有了规模,百姓们好歹不用在暗无天日中东躲西藏,能有机会各自找地方安顿下来。   而他脚下这片从前堪称穷山恶水的黄土,几年经营下来,也变成能住人的地方了。   远处缓缓走过来一列整齐的小队。为首的那一个是巡逻队的队长,老远就看见了在坡上偷闲的陈大状。   队长跟着他摸爬滚打多年,也知道这位古怪的将军没事就有这夜游的怪毛病,无奈地挥手打了个招呼。   后面跟着的几个看着像是刚入伍的新兵,也都有样学样地挥了挥手。   陈大状咧开嘴,随意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看到了,接着又跟条软体虫一般地仰倒下去。   躺了一会儿,这心比天大的将军居然也慢半拍地忧郁起来——只怕这样平静的日子没有几天了……党项头子李元昊安分许久,终于受够了半句憋不出个屁的生活,气势汹汹地带着他手下的小狼崽子们站到别人家门口亮出了磨得能反光的利爪。   庞统对他们的指示倒是很明确——作为大本营最外侧的防线,随时做好侧方支援的准备。   陈大状虽然手生了,可骨子里的血性还在。他当即令行禁止地把所有人力物力都调整到战时状态,静候统帅的消息。   不过还没等前方发生什么,雁门关大本营就突然“热闹”起来。前脚刚听说李元昊重兵压境,庞统率部出征却被遛着玩,后脚李军就揪出了一溜窝藏的奸细,把多年以来的“官方药局”给抄了个底朝天……   饶是陈大状如此能说,都在此等离奇曲折的情节面前无语了。   他翻了个身,嘴里叽里咕噜地纠结起来,还顺手把眼前的一小片草皮扯秃了。   一阵寒风贴着地滚过来,把他吹得一个激灵。就在他正打算坐起来的时候,靠地的那一只耳朵突然接收到了一阵的杂乱无章的震动声。   在周遭一片寂静的深夜里,这声响轻微得近乎毛骨悚然。   糟了!   陈大状浑身一震,从地面一跃而起,只看见不远处的哨岗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哨兵点燃了烽火台,火光飞窜,瞬间照亮半边天空,无数黯淡的眸子被这光景映得血红。   低沉的鼓声和号角声接连响起,嗡嗡地随着风声扩散开去。   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道:“敌袭!敌袭——”   雁门关外,万里无云的天空之下,春日里广袤的草场焕发了生机。鲜绿色嫩芽破土而出,顺着眼前连绵的远山长成了一张无边无际的长毯。牛羊成群而走,发出踏地的“嗒嗒”声。   公孙策站在这令人畅快的天地间,却有种说不清的无措感。他漫无目的地在草场莺飞间游荡了一会儿,突然一个激灵——眼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人面向着远山的方向,双手交叉背在身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上还穿着那身熟悉的暗色长袍。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上下飞动。   “庞统……”公孙策轻声喊了他一句。   庞统缓缓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等候许久”的笑容。公孙策正打算走上去,却看见他左胸口插着一支翎羽长箭,箭尖深深地没入身体,箭尾还带着微微震颤的余力。   随着这一转身的力气,庞统直挺挺地倒下去,胸口的长袍已然显出一大块深色。公孙策肝胆俱裂地冲上去扶住他,却感觉到触手所及都是滚烫粘稠的鲜血,转瞬间流地满地都是。   ……   “庞统!”   公孙策大喊一声从床上坐起来,浑身发抖,里衣都被冷汗湿透了。他用力地掐住了硬板床榻,似乎想借着这点反馈回来的力气让自己不会倒下去。   过了半晌,惶惶不安的情绪才平息下来。   ……是梦啊。公孙策茫然地四下看了看,营帐外还是黑的,天还没有亮。   他最近精神极差,算上这次,已经有好几次做噩梦的经历了。只不过以前都只是些让人坐立不安的光影,这次却是第一次梦到这样清晰的场景,以及挂心之人在自己面前……   其中的细节令公孙策几乎都不敢回想。   被这么一闹,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干脆起身换了件干爽的衣服,把小油灯点起来看那些成卷的公文。   自出征的这几月以来,接连不断的公文从各部发来,几乎能塞满一顶营帐,每日怎么紧赶慢赶都不见少。   李军手下那几个专门负责这方面的文官,都是战乱平息之后的近两年内由赵贞亲自任免的新官。他们还没来得及“上任三把火”,就被成山的文书压得几乎累垮了。   公孙策见他们左支右绌的成不了气候,就自告奋勇地来帮忙——当然还顺便夹带私货地把章氏药局坑没了。   他以前没机会接触战时的军情,第一次深入地参与到这些事里面,没想到光这一条雁门关防就能有这么多程序:打仗需要的军火、铁器、粮、药、马匹需要怎么分配,天寒地冻里供暖所需的火油找什么人采购,先遣军消耗巨大的军需该从哪里补足……   等等毛举细务,不一而足,全部需要后方人员策划清楚。   不过,李军知道自家大帅欣赏这位“大宋第一聪明人”,再加上公孙策思虑周全、脑子转得快,也就由得他去做。   “阿嚏!”   公孙策在摇曳的暖黄烛光下伏案许久,被沉积的冷气笼罩了全身,眼睛有种发涩的感觉,一抬头先打了一个喷嚏。   这风寒还真是说来就来,他想。   那天公孙策去问诊的时候,正巧碰上一个随军多年的老大夫“坐镇”。老大夫一开始看见这么一位清俊书生还挺中意的,可等给他把完脉,那脸上绿得几乎要抄起戥(deng,上声)子打人了。   老头子给他开了几个补药的方子,痛心疾首嘱咐他要多休息,年轻人不能仗着自己身体还挺得住,就不知轻重地干熬下去。   公孙策想起老大夫气得拍桌的样子,揉了揉眉心,忍不住挑起嘴角——没有真正到那个病痛缠身的时候,谁又能管得住自己呢?   正在他晃神之际,突然听到一声低沉的震响。   这瓮声瓮气的怪声叫人一下子无所适从,可真说起来,又不是那种震耳欲聋的巨响,反而有些像是顺着地传过来的。   这声音莫名熟悉……公孙策想起来,他以前为了找包拯四处跑的时候也听见过。   那次他借宿在村子里,夜里曾听到过这个嗡嗡的声音,当时并没有在意。没承想后一天,百里外地面龟裂、山林崩塌。当时天崩地裂一般恐怖的情形,连带着许多反应不及的人们都葬身地底。   难不成——   “大人、大人!”一直守在不远处的蒋抗突然冲进来,喘着气道,“偷、偷袭……西夏重兵,偷袭!”   “什么!”公孙策倏地站起来,不知怎么想起了那支震颤的长箭、那个满是鲜血的噩梦,一时间竟然有些站不稳了,“他们怎么会攻到后方来?那……前面先遣军怎么样了?庞统怎么样了?!”   “他们不是从正面来的!先遣军没事!”蒋抗见他脸色吓人,赶紧给解释道,“这些西夏人挖穿了整座山的地道,从陈将军守着的西边镇子上突然冒出来,他们一时反应不及没抗住,现在已经快退到大本营来了!”   “西夏敌军气势汹汹,大人先随我到南边避一避吧!”   “不急。”公孙策长出一口气,勉强镇住了自己近乎碎裂的三魂七魄。他赶紧穿好衣服,跟着蒋抗出了营帐。   西方原来是层峦山脉的地方已经是烈焰连天,滚滚浓烟四散,几乎给人呛出泪来。卫兵各司其职,跑动在营帐、城墙各处,远处传来马蹄急促飞奔的声音。   入夜前平静的雁门关已经去不复返,入目所及,火光与血色交织成了新的天地。   公孙策指着西边问道:“那是怎么回事?”   “这些西夏人实在不是人!”蒋抗愤愤地啐了一口,眼底涌上来点血气,“狗/娘养的把山炸塌了!西部多少个镇子,他们知不知道有多少百姓靠山过日子!”   眼见周围穿黑甲的士兵越来越多,蒋抗把公孙策护到一边,道:“大人,这种情况您留在这里实在不妥。我先带您去后方的安全之处……”   “我不走,带我去找李军。”公孙策一口回绝。   他自然听出了蒋抗那点藏在嘴里的无奈来——这样一个在开封过惯了好日子、除了笔之外只怕都没拿过什么“凶器”的贵公子,留在这里又能做点什么呢?   “大人!”蒋抗奉命保护公孙策,急得出了满头汗。   “蒋抗!”公孙策转头盯着他,那一瞬间脸上竟然流露出一点类似鹰隼的狠厉来,“且不说庞统不在这里,就算他本人来了,我也不会顺他的意思退到后面去。”   蒋抗刀光血影中活了二十多岁,还真没见过哪个文弱书生能露出这样骇人的神色,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我一介书生,还从没写过‘苟且’这两个字!”公孙策一字一句地对蒋抗道,瘦削的肩背上仿佛镇着千斤重,“雁门关内外百万之众,谁的命不是命了?大言不惭地说一句,我今天既然站在雁门关的这道城墙之后,那么这条血肉之躯也将同你们一样寸步不退!更何况……”   “你别忘了,站在你面前的,是大宋第一聪明人!”   作者有话要说:   科普时间:   戥子[děng zi]学名戥秤,是一种汉族劳动人民发明的衡量轻重的器具。属于小型的杆秤,是旧时专门用来称量金、银、贵重药品和香料的精密衡器。   “上声”即是第三声。 第21章 敌袭其二   雁门关西北城楼之上,笔走龙蛇地写着“宋”字的大旗随着浸泡过烟灰的狂风猎猎而动。   在身后持刀步兵的保护下,众多弓手已经就位,纷纷举弓搭箭,静候在原地。   再往后站着的是几个留守雁门关的副将军——他们跟着庞统多年,也培养出了一身身先士卒的习惯,每当大战来临之际,坐在中帐里已经无法安心,非得都凑到前线督战。   只不过此时,这几个副将正无奈地看着那个“刺头”——硬是挤上了城楼的公孙策。   李军是几个副将里面最了解庞统的,知道他对公孙策的看重非同一般,尤其是统帅出征前还特意叮嘱了要保他安全……此刻就更是感觉一颗心上蹿下跳。   他回手一拽蒋抗,低声问:“怎么回事?”   “大人义正言辞的,我劝不动他……怎么办?”蒋抗没能意志坚定地拉走公孙策,刚感觉自己无知无觉地被坑了一遍,就受到了这样的责问,更无措了,“而且我觉得他说得挺对的么……”   李军扶额。   “中郎将大人,敌人将至,您不如还是到关内回避一下吧?”张晋将军性格比较直,再加上确实也有些根深蒂固的武将对文官的偏见,见左右同僚犹豫半天开不了口,就干脆直接说了。   “众位将军,我现在不过一个顶了官衔的草民而已,不必如此客气。”公孙策对他们摆了摆手,不置可否地突然转了话题,“张晋将军是吧?我记得真宗时澶州的那一仗,张环将军在前线以伏驽射杀了萧挞凛,使得辽军士气受挫。那位是……?”   张晋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老老实实地答道:“是我的父亲。”   “久仰!”公孙策俯身,朝他拱手道,“先一辈的瀛洲季延渥将军,澶州张环、周文质将军,都是能够以一当万的骁勇神兵。他们与力谏亲征的寇相等人一道,文武如雨,皆负丰功懋烈。”   “在下受先天所限,无法肩挑手提,但好在满腔血还是热的。虽不敢说效仿先辈们舍生忘死,可正当燃眉之时,又何至于畏缩不前?”   张家满门豪烈,张晋本人也是从小奉先辈为尊,几代人的“经验”积累下来,对那些一有风吹草动就缩在层层堡垒里拖后腿的酸儒们十分没有好感。   旁边那些副将也同样。他们本以为公孙策也逃不开这点,但听了这话,顿时都对他刮目相看。   张晋立马笑成了个大佛陀:“失敬!此等气魄,我等实在佩服!”他拍了拍李军的肩膀,“之前就听说公孙大人聪慧非常,不如让他留下来当个临时军师吧?”   “对啊李头,公孙大人不还把潜伏多年的药局奸细抓出来了嘛!”   “还是个什么第一聪明人是不是啊?肯定很厉害!”   ……   李军一个头变成两个那么大,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要去办个暂住证才能寄居在脖子上了。   “我说大人,这里是第一线,刀剑无眼的……”李军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公孙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转过头来瞟了他一眼,小声道:“哦,刀剑无眼怎么了?”同时还不知道从哪里捞出来了一把匕首,放在手上掂量着把玩。   李军和蒋抗忍不住一哆嗦——要是真动手赶人,这位怕不是要给他们表演一场就地自/杀吧?   遭受“眼神谴责”的某人挑起嘴角,对他们露齿一笑。   这种嚣张又欠打的态度,居然跟庞统简直如出一辙!两人在心里咬牙切齿,即便统帅长年吊着一副“菜刀眼”,见谁剁谁,此刻也比这个眉清目秀的公孙大人强多了!   庞统在遥远的最前线捂住口鼻,闷声打了一个喷嚏,赶紧甩甩头,对后面的人做了一个“前进”的手势。   他穿着从头黑到尾的夜行衣,正带着一小队精锐人马夜探西夏大营。   比起那几位暴躁的副将来,庞统坐镇中军多年,自然更加理智一些,可这也并不代表他心里没有憋着一股火气——李元昊这孙子,真是不出关则已,一出关必遭人唾弃!   不过坐以待毙不是庞统的风格,与其空等,不如先出手一探!   今夜时机恰好,月隐云后,天色极暗,风卷过枯草石块的声音掩住了人的脚步声。一行人刚好借着这点天时从侧方靠近了西夏驻扎的营地。   从高处看去,这一片大大小小的圆形帐顶绵延数里,足有上千之数。   “他们这算是倾巢而出了吧?”有人吃惊道。   庞统看着也觉得奇怪。党项族人少,前线作战偏好狡兔三窟,兵力比较分散,哪有这样一窝囤聚的时候?   “将军你看,那里好像守卫特别多!”   营帐之间点点火光乃是巡夜的哨兵,他们平均地分布在各个营帐周围,恰好形成了一道比较稳妥的防线。而其中又有一处与众不同——那里火光格外密集,重重地围成了一个圈。   依照惯例,这种地方都是囤积军需用品的。   庞统:“咱们去看看。”   众人动作迅捷地翻下小坡,避开成群的巡逻士兵,深入西夏军营中去。   跟着庞统的这一拨精锐有五人,是专供统帅调遣的昼伏夜出特别行动组,都是一些天赋异禀的人才,尤其都是轻功上的好手,因此从其他部那里得了一个花名“猫头鹰团伙”……其实就是专管夜袭、夜探的。   几个兔起鹊落,他们就已经到了火光密集处的边缘,在林子里隐住身形。   这片区域不大,但是守卫约有近百之数,而且分布十分不均匀,半边多半边少——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阴谋的气息。   庞统正观察着面前一个哨岗的交接班情况,余光瞥见旁边有人摘下了蒙面罩正在嗅着什么,就轻声问道:“灰鼠,怎么了?”   “有怪味道。”灰鼠是个样貌平平的中年人,鼻子到下巴的部分有点朝外凸,形似一只缩头缩脑的老鼠,而且此人嗅觉也如同鼠类一般十分灵敏,深吸了一口气道,“好像是……火/药的味道?还挺浓的。”   “火/药?”庞统皱眉。   “将军,让我去看一下吧。”另一边蹲着的玄鹰自告奋勇道。   庞统思索一会儿,冲他点点头——玄鹰身形瘦小,天生骨头就比旁人轻,论及轻功是五个人中最好的。   其余还有碧蛙、苍蝠、朱蛇三人。   碧蛙还是个半大少年,善于模仿他人声音。苍蝠已过不惑之年,是探测地形的一把好手。朱蛇是其中唯一的女人,长得还算清秀,不过平日里就喜欢倒腾那些叫人头皮发麻的毒虫毒草。   五人长年同进同出,自是养成了一番特别的默契。只见玄鹰比了个手势,朱蛇不知道从哪儿就捞出一只黄鼬来——其他几人瞬间在面罩下露出了嫌弃的表情——十分顺手地扔到了不远处正在守夜的两个卫兵身后。   黄鼬可能是刚从睡梦中被吵醒,脾气大得很,不仅在哨岗里上蹿下跳嗷嗷乱叫,还撅起屁股释放了一阵“剧毒气体”。   “呕……”卫兵们在这冬夜里就有点昏昏欲睡的趋势,被这么一吓再接着一熏,顿时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捏紧鼻子赶紧四下逃窜。   居功甚伟的黄鼬把守卫圈撕开了一道七零八散的口子。   玄鹰抓准机会,从这些还晕着的西夏兵中间“滑”了过去,也近距离地享受了一把“剧毒气体”,身形居然一个踉跄,不过好在是没被人发现。   苍蝠沉痛道:“太惨了。”   碧蛙也说:“是啊,幸好不用我们去。”   灰鼠在一边被臭得已经翻起了白眼。   庞统:“……”   由于前几年还算太平,庞统平日很少和这名声在外的“猫头鹰团伙”合作,从没想到自己还需要面对这样无言以对的情形,只好端起了高深莫测的架子。   等了一会儿,朱蛇突然道:“啊,还得再来一次啊。”她从腰包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纸包,撕开往地上洒了点无色无味的药粉。   没过一会儿,刚才不知道跑到哪里的黄鼬突然从犄角旮旯里又窜了出来,吓得几个有了心理阴影的卫兵赶紧晕头转向地跑开。   傍树旁观的几人眼疾手快地捂住鼻子。   玄鹰趁着一片混乱,怀里揣着个小布包溜了出来。他的轻功确实毋庸置疑的好,几次几乎是贴着卫兵的背闪了过来,却没有被他们发觉,还只当是有一阵风吹过去。   庞统问他:“怎么样?发现了什么?”   玄鹰脸色有些白,不知是冻的还是臭的。他也没顾得上埋怨朱蛇胡闹的举动,赶紧哆哆嗦嗦地展开布包给庞统看:“将军……咱们来这一回,可真是太对了。”   展开的布包里,赫然摆着一颗封住了引线的轰天雷。   几人都瞬间变了脸色:“轰天雷……”   “有多少?”   “里面守卫太严,我没能仔细看。”玄鹰给他们比划了一下,“不过堆了大概有这个营子的一半那么多。”   灰鼠嗤了一声:“怪不得我觉得味道这么重,敢情这一帮野狼在囤过冬的粮食呢。”   “堆了这么多轰天雷,他们还真不怕把自己给炸飞了?”碧蛙摇头。   “有一半是放置粮草的,附近燃着明火。放轰天雷的这边明火很少,守卫也都是摸着黑巡逻的,应该是怕不小心引燃了。”玄鹰面色紧张,“将军,怎么办?”   “既然来都来了,”庞统眼里露出一点戾气,冷笑道,“不如就给他们送一份大礼。火折子都带了吧?”   众人点头。   “就地分散,以响箭为令,咱们去炸了他的大本营!”   “将军慢着!”苍蝠资历较老,算起来还是庞统的前辈,赶紧拽住他劝道,“太危险了!烈焰无眼,您本来就不该亲自来这里的,若是有什么闪失……”   “无妨。”庞统一摆手,面罩上的一双眼睛仿若冷刃,“蝠老,若是连这点胆子都没有,你们跟着我,未免也太亏了吧?”说完脚一点地,一马当先地飞掠出去,“走!”   苍蝠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也叫着众人跟上去。   不知怎么的,他莫名想起庞统刚当上西北军统帅的时候,那点横冲直撞的莽气还叫人总是为他挂心,多年过去,棱角磨平,倒是越来越有不动如山的大将风度了。   但骨子里的那点闯荡的傲气,到底还是没变的。   作者有话要说:   黄鼬就是黄鼠狼~   最近考试非常多,码字速度受到了严重干扰……   不过一定不会坑的!为了我们的庞策! 第22章 敌袭其三   暂不说苍蝠那边。这头,庞统撂下命令之后,很快与猫头鹰团伙分散开,“踌躇满志”地准备去给李元昊送上一份“大礼”。   他算好距离,一跃翻过外层险恶的尖头木栅栏,闪身进了一片营帐区。   夜色极暗,不易惊动守卫,但视野范围十分有限,庞统不敢托大,只能小心翼翼地贴着营帐外侧往内部靠拢。细碎冰渣遍地,还有冻得干脆的枯草,几乎叫人举步维艰。   身前的拐角处突然传来细微的说话声,庞统赶紧侧身往回一避,一口真气压进肺腑,把呼吸声降到了最低。   三个西夏兵冻得有些僵硬地走过来,一边搓着手呵气一边聊天提神。   “嘶——这不是都三月份了吗,怎么还这么冷啊?”跟在最后的那个小毛头一看也就八岁上下的年纪,冷得上下牙齿直打架。   领头的那个低声训斥:“抱怨什么?让你跟过来算是给你顿饭吃,还不好好做事?”   中间一人也接着道:“你看看你,被只畜生吓得乱窜,可真长脸!”   他们说得是党项族话,与中原官话相比发音、语调大有不同,平添了几分粗犷意味。庞统在西边呆久了,几种外族话还是能听得懂的。   听这意思,估计是被那只黄鼬撵走的家伙——庞统心说,确实是胆小了点,还不如朱蛇一个女子。   小毛头委屈得说不清话:“我、我……”   另外两人见他瘪着嘴更是来劲,又拿些以前的破事来糗他,凭口舌之胜找点乐子,说到兴头上堪称“心无旁骛”,也没发现庞统,渐渐走远了。   庞统从暗处出来,暗道李元昊还真是不分青红皂白,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提出来参军。他无奈地摇头,提起一口气继续在重重营帐中找了起来。   眼前灯影摇曳,火光渐密。   越往内部靠近,能看到的巡逻队也慢慢多了起来,而且也非刚才那种光顾着侃大山的马大哈了——每队三到四人,身披轻甲,轻步疾行——都是训练有素的好手。   庞统功夫虽好,但毕竟不如玄鹰天生的身轻体软,因此为了不打草惊蛇,每一步都走得极仔细。   刚从一个堆放柴火的大帐里摸出来,庞统突然望见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此人身材高大魁梧,满脸横肉在火把的映照下油光发亮,还蓄着一把大胡子……西夏的第三号大将军——和那昆!   看和那昆一副脑大装草的样子,勇猛有余,智慧倒是确实拿不上台面,是十分受李元昊信任的一员大将——掌权的党项老狼头子奸诈过人,很看好这种容易为自己驱使的座前卒。   不过,他怎么会来这里?   庞统赶紧跟上去。   只见五大三粗的和那昆走到一顶大帐前面,凶神恶煞地往那儿一站,半句话也不说。倒是他身后一个干巴巴的随从对着门口站岗的士兵们鼻孔朝天地“哼”了一声,趾高气扬道:“傻站着干什么,没见着大人来了吗?”   庞统忍不住扶额,心说像你这种人,在我宋军营里是要被拿去喂狗的……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碍于和那昆的位高权重,心里即便有那点不满也不好表露在脸上,只好赶紧给让开了位置:“大人请。”   和那昆带着两三个随从大摇大摆地进了大帐,身后还跟着一个唯唯诺诺的夜哨卫队长,很是有一番别样的“气势”。   庞统赶紧就近蹲到一片阴影里去,毫无心理负担地打算听个墙角。   和那昆等人在大帐里待了好一会儿,隐隐约约还能看到他们点起了灯,似乎嘀嘀咕咕地在说些什么。   不过这大帐的布料实在结实,从外面怎么也看不清里面人在做什么,而且庞统离得也不算太近,又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急得他抓心挠肝的不舒服。   看他们这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实在让人没法不起疑心。庞统有种莫名的直觉,这个大帐里应该就是安放轰天雷的其中一个。   但这个营帐顶多算个中型规模,也不算多大,既然如此……他左右看了看,旁边应该也有几间是放轰天雷的大帐才对。   这是他们打了多年仗之后发现的、西北各部约定俗成的一种习惯。西北游牧的各部早先由于没有固定产粮,也无可避免地养成了点动物过冬贮食的习惯——重要的东西一定要狡兔三窟似地小份藏好,但为了防患于未然,每个藏匿点的周边小范围之内,都一定会有另一个藏匿点作为备用。   其实一开始,庞统就是打的就是这个“借力打力”的主意——轰天雷不比别的,制作困难且威力巨大,炸开一处所迸发的火焰和震动也容易引得下一处爆炸。   若是他们真的把轰天雷分开放,这样一来就容易形成连环炸……如此巨大的范围,严重一点甚至会毁掉西夏先遣军的半个驻军地!   对方既然不怀好意,那自然也要有所“回敬”,叫他们自讨苦吃,岂不妙哉?   庞统怀揣着小算盘,打算趁着和那昆还没出来,先到周围几个营帐探查一下。   他运气实在是不错——大概真应了公孙那句“天佑正统”的吉言,连老天都在帮他们——探查的第一个目标营帐里,竟然就叫他看到了成堆放置的轰天雷。   这堆圆溜溜的黑色轰天雷摞成了几层,一眼扫过去大概有近百之数。   可奇怪的是,这堆“黑滚滚”的门口却没什么守卫,不知是故布疑阵还是这些卫兵有所懈怠……难不成李元昊真的这么阔气,连轰天雷都无所谓的吗?   庞统默默估算了一下两帐之间的距离,准备按着这个数再去下一个地方看看。   正在他掀开门帘准备出去的时候,一道黯淡的月色与他擦身而过,无声地落到了营帐内部。这一刻,不知哪来的灵犀叫他无意间回头一瞥,发现乌黑外壳的轰天雷缝隙下面,竟然闪着点点细碎的银光。   仿佛黑夜中的错落星子。   ……轰天雷是黑色的,那银色的是什么?   他心里无端一惊,赶紧轻轻动手拨开那些轰天雷,随即骇出了一身冷汗——只有表面一层的轰天雷之下,竟然是成堆的铁蒺藜!   好阴毒的法子!   若是他不明所以地一个火折子扔下去,表层的轰天雷一炸,还等不及他逃开,底下的的铁蒺藜就会带着剧烈的冲击力如箭一般射出,顷刻之间就能把他扎成一只铁刺猬!   险些成为刺猬的庞将军深吸了一口气,把满腔的惶恐和后怕都压下去,一瞬间竟然想起了公孙策的脸——若是自己真的遭遇不测,不知道他会不会……   呸!突然开始胡思乱想的庞统啐了一口,慌张地把跑偏的思维拽回正规,隐在大帐角落里开始默默考量起这件事来。   显而易见,这堆作为诱饵的轰天雷是用来暗算的——暗算宋军探子吗?   不对,庞统摇头,若是用来暗算宋军探子,那岂不是连老本都赔上了?不划算。李元昊这头老狼计较得很,最不愿吃亏,出手必要见血。因此只能是用来暗算跟着宋军探子同来的、有身份的人。   平日里跟着他的那几个副将虽然武艺超群,各个能够以一当十,可是轻功略逊一筹,必然不是会亲自来夜探的人选……那么,轻功好、身份高、还会同来夜探的,唯有自己一人了。   庞统忍不住一阵恶寒,难不成李元昊有这么了解自己,连会亲自夜探这种事都能算到?说实话,这种近乎跳大神的胡吹神侃,脚踏实地的大将军就从没信过。   只剩下一种可能——奸细。   从开封到西北、从吴霖到肖闵,纠缠不清的谜团终于在回春开裂的冻土上又回到了原点,倾心尽力培养多年的铁血之师几乎成了一个天大的讽刺。   这都是什么事!   庞统险些一拳锤到地上,又被自己生生压住了。他脸色铁青——同袍之情虽死无二,乃是他平生最敬重、最信任的,吴霖所作所为已经是剜心彻骨了一回,还要怎么样呢?   他平息了半晌,吐出一口浊气,拳头终于缓缓松开。   不过好在当下能发觉此事,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只要自己能活着回去,情况怎么都不算无可挽回。   他只是还有些担心猫头鹰团伙,那五人身负绝技,性格可算得上是一个比一个顽劣。不过他们也都是滑头中的滑头,没等到他的响箭应该不会贸然行事……   正如此想着,突然一阵熟悉的尖鸣声直刺耳畔,空中白光一闪。   庞统冲出帐去,震惊地看着一支失去后力的响箭当空落下,尾部火光未灭,像是坠落人间的一颗星星——那是他们约定的响箭!   远处地面传来震颤之感,自下而上炸开了一朵雷霆万钧的火花。   雁门关,外城墙。   “情况怎么样?”   “他们带了轰天雷,边进攻边炸,陈将军还要坚持……可是已经快撑不住了!”   与辽国、西夏接壤的数个村镇,讨西将军花费多年心血堆砌的一片安乐净土,在月色下现出了单薄的本态,被一把烈火烧成了青烟。   众副将面面相觑,眼底翻上来带着血气的暗红,有几人甚至一拳砸在了城墙上。   “撤!让他撤!”李军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咬牙喝道,“再加派一队人马去接应,尽量保住他们!”   ……   讨西将军一部与西夏兵的激烈战斗足足持续了半个晚上,终于还是如山倒般地退回了最后一道防线。   天地相接的地方翻出了一点奢侈的暖光。   城门大开,里里外外都站着披着黑甲的将士们。他们笔直地沉默着,在初阳的照射下成了一道道暗色的剪影。   公孙策也和众位副将们一起站在城墙下等着。   不多时,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地上的残雪被踩得四处飞溅。大队人马逆光走来,身上笼着散不去的硝烟和夜色,染黑了半边苍穹。   最前面的陈大状骑着马,那老张挂着笑的脸不见了,双眼乌青,嘴角扯成了一道直线。他走到李军面前,连滚带爬地从马上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地面。   李军要拽他起来,却根本拽不动——陈将军双腿仿佛生了根一般地压在地上,他只好低声道:“跪什么?丢不丢人?起来。”   “末将……”陈大状声音嘶哑得近乎可怕了,断断续续地说着,“应、应当一死。”   浓烈的□□味和血腥味从他黑得看不出本色的衣服上散出,呛得人五脏六腑都不住地翻滚起来。   李军握紧了拳头,指骨透出白色。   作者有话要说:   【科普时间】   铁蒺藜,中国古代一种军用的铁质尖刺的撒布障碍物。中国在战国时期已使用铁蒺藜。   宋代以后,铁蒺藜的种类逐渐增多,如布设在水中的“铁菱角”,联缀于木板上的“地涩”,拦马用的“蹄”,在刺上涂敷□□的“鬼箭”等。   (这东西长得十分险恶,大家可以搜一下图片~   ————————   上此忘记说,瀛洲季延渥,澶州张环、周文质,都是在北宋澶州之战前后留下名字的将军,大家可以查“澶渊之盟”看看~   ————————   “西夏语与藏语、缅甸语被藏缅语界称为三大古典语言,以其丰富的历史文献成为藏缅语研究和汉藏语系历史比较研究中不可或缺的参证资料。”   来自百度百科,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第23章 #请假   由于12月3日有一个重大考试,因此下一次更新会在3日之后几天!   实在抱歉QAQ 第24章 敌袭其四   “啪——”   李军猛地挥手,一掌毫不留情地掴在陈大状脸上。   长年拉弓提戟的这一巴掌用力极大,打得陈大状整个脑袋都往一边扭过去,身形摇晃了几下,差点倒在地上。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张晋赶紧上去想要拉住李军:“你打他做什么?”   可这两人一站一跪,仿佛都是铁做的,谁也没有动分毫。   “应当一死,哦?说得可真是轻巧啊……”李军牙关咬得死紧,脸颊两侧迸出几根青筋,伸手拽着陈大状的领子把他提起来,扭向另一个方向,“因为你的疏忽,几个镇子里死了多少百姓、多少驻军?身后这些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受了多少罪,你倒是睁开眼睛给我看清楚了!”   公孙策也顺着往后看去。   跟在后面走过来的一批人马风尘仆仆,被围在中间的那些是陈大状硕果仅存的部下——前去接应的几队援军幸不辱命,把他们硬是从西夏的轰天雷火之下抢了回来。   只不过,这些将士们各个面色苍白、浑身染血,或倚着长戈强撑、或不知生死地卧在担架上,不知身上还有几块好肉。   有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死?”李军一甩手把陈大状掼回去,冷笑一声,“你有这个资格吗?”   “我……”陈大状跪坐在地上,颤抖着把脸转过一个角度,正好和他的一众部下对上。   熊熊烈焰之中,如同夜半噩梦般的震天巨响、惨厉痛呼化作一把锋利巨刃,摧心剖肝地把他整个人活活地劈作两半……   陈大状忍不住垂下头去,欲盖弥彰地用力抹了把脸,然后对着一众将军抱拳哑声道:“西夏夜袭,讨西治下数镇沦陷……将军容禀!”   小镇最边界处,点点红光已经连成了一条冲天的火龙,吞天噬地地席卷过来。   陈大状到底还是见过战场的人,没被这突如其来的境况吓懵。他一个纵身跃下土坡,还没站稳就感觉地面猛烈地一震,巨响声紧随而至。   空气中隐隐有熟悉的热浪涌动,陈大状喉咙一紧——难不成……   呐喊和嚎叫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他赶紧四下一扫,发现了站在哨塔上的巡逻队长:“老李头,怎么回事?!”   巡逻队长站在哨塔上冲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将军!西夏人用轰天雷开路,最外层防线已经顶不住了!”   陈大状没站稳似地往后退了一步,把满口牙咬得死紧。   他刚入伍的时候,正赶上大宋早年与西夏的几场过于惨烈的战争,无数老兵老将冲上阵前、倒在尘埃里,都成了埋在千顷黄土下的累累白骨……   如今的讨西部下很多都是近年提上来的新兵,训练有成不假,但毕竟没有实战经验,一时在轰天雷和烈焰前乱了阵脚。他们看到站在原地的陈大状,纷纷茫然无措地围上来,好似一群七嘴八舌的陀螺:   “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西夏人有备而来,我们还有胜算么?”   “将军……”   陈大状环顾身边神情各异的年轻脸庞,精神一震,理智瞬间回笼——讨西将军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被人护在身后的懵懂小兵了,眼前这些年轻人正当他那时的年纪……他们还需要他站出来指一条明路。   “说什么胡话?”陈大状双目瞪起来,厉声喝道,“你们平常流的汗、流的血都是无用的么?一部二部三部,立刻整队——”   他接过亲兵递给他的缰绳,翻身上马,伸手一指前方:“跟我一起去把这群恶狼的毛薅下来!”   听他字字铿锵,一群乱窜的“陀螺”们顿时感觉找到了主心骨,全都井然有序地跟了上去:“是!”   “轰天雷呢,还有多少?给我一颗一颗往前炸!”   “是!”   跨过被炸得稀烂的房屋群,西夏领队的军官洪扎勒对着一片惨烈的热浪扬尘乐开了花——只要能踏破宋土的最边境,直逼雁门关,待到回西夏之时,什么样的荣华富贵还不都是他洪扎勒的囊中之物?   一名吓得肝胆俱裂的妇人胡乱地冲到他马前,洪扎勒提起手中弯刀一钩,妇人脖颈上瞬间裂开一道乍红的口子,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到了他嘴边。   洪扎勒咧开嘴,把那点腥甜的血舔干净,露出一个险恶的笑容——他迟早能让狼主看到,和那昆只不过是个只会用蛮力的蠢货,他洪扎勒才是真正能为狼主夺取天下的前锋之狼!   这两人同样身为李元昊座前大将,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   洪扎勒自认机变多智胜于和那昆百倍,但狼主却一直对他不冷不热,反倒对和那昆青睐有加。   而这次筹划已久的攻宋大计中,和那昆“悠然自得”地坐镇大营,而在李元昊授意之下,负责夜袭的洪扎勒一部摸着黑行军百里,开出了一条绕着大宋边界的山中密道。   密道中暗无天日、缺水少粮,活动范围也只有那一小片——大宋西北军毕竟不是吃素的,若是活动的响动过大,就很容易暴露。   这下洪扎勒和他一众部下彻底成了“阴沟里的老鼠”,缩手缩脚地过了两三个月,差点憋出病来。   思及这点前仇旧恨,洪扎勒感觉胸口一团怒气更甚,挥着马鞭四下抽打逃窜的百姓和身边的侍从:“都是什么狗/屁玩意!给我滚远点!”   正在他发泄的时候,尖利的破空声突然透过烟尘传来,洪扎勒慌乱之间一扭身子,险险地从右耳边让过,差点从马上摔下去。   他回过神来一摸右耳,入手处是一片淋漓的血肉模糊,剧烈的疼痛顿时直冲入脑,让他忍不住嚎叫起来——半块耳朵被削了个干净!   身边的侍从惊得声音发颤:“将、将军……”   洪扎勒顿时双目通红,怒不可遏地看向前方:“谁?!滚出来!老子要扒了你的皮!”   眼前阵阵烟尘散去,相隔极远的地方隐隐显现出了一个手持重弓的身影。那人身形魁梧,双目缩成遥远的一点,锋利地反射着烈烈火光——正是整兵而来的陈大状!   这破风的一箭至刚至勇,当真有雷霆万钧之势。   洪扎勒早听说过讨西将军的名号,暂时叫停了身后众人抛掷轰天雷的举动。他忍着怒火,运起内力讽刺地笑了几声,操着一口歪七扭八的汉话道:“呵、呵、呵,讨西将军亲至,取我半耳下酒喝吗?”   陈大状眼力好,早就看见了他杀死妇人的残忍,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洪将军饮人血食人肉,在下可不敢当。”   两队人马走近了些,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   “哥、哥……”   蓄势待发的两方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惊——靠洪扎勒较近的一处断壁之下,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那小姑娘满身灰尘,可能之前正好躲在了哪处角落才逃过了洪扎勒的屠杀,此时不知为何突然冲出来,花着脸边跑边哭叫着“哥哥”。   陈大状听见身后的人群里发出半句哽在喉咙里的“躲开”,回头一看,竟然是饼子!   洪扎勒听见了这细弱的呼声,陡然往前几步,大掌一伸把小姑娘抓到了身前,弯刀抵在她娇嫩的脸边。   宋军们顿时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西夏军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无辜百姓,但是他们身为这片土地的守护者,绝对不能不管不顾。   陈大状提弓搭箭,直指洪扎勒,怒道:“放开!”   小姑娘惊恐地挣扎起来,却让弯刀划破了一层油皮,细细的血色顺着脖子淌下来。   饼子双目通红地冲过去,身边几人死命都没能按住他,纷纷倒抽了一口气。   洪扎勒浑然不在意有什么人举刀向他冲来,竟然极为享受地看着小姑娘脖上的血色和大饼愤怒的神情。   他把小姑娘提起来,向宋军展示似的晃了晃,当着远在几步之外的饼子的面,手中弯刀猛然向上一刺——   饼子痛苦地吼道:“不——”   可是那弯刀已经刺穿了小姑娘的身体,她哭喊的声音被涌出的鲜血截断在嘴里,整个人抽动了几下,纯净双目中那点带着的生气的光……熄灭了。   洪扎勒让过饼子胡乱挥的几刀,把小姑娘的尸体扔在他身上,哈哈大笑着命令手下人进攻。   年轻热血的将士们目睹了这惨烈的一幕,再也忍不住了,在陈大状的一声令下,两方短兵相接,所到之处尽是飞溅的血红。   沙尘遮天蔽日,热浪和血气烫红了皮肉,接连不断的轰天雷把脚下冻土炸出无数条漆黑的缝。   这一夜漫长的时间时而凝结作一瞬,时而拉长成无数晃动的剪影。   陈大状几乎杀红了眼。   他看见身边朝夕相处的战友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被马蹄踩碎骨肉,又在利刃挥舞之间听见洪扎勒和他手下士兵放纵快活的狞笑……天上地下,大概再也没有比这更像是地狱的地方了。   他全身酸痛,勉力提刀挡住旁边刺来的□□——可是他们身后的雁门关是大宋最后的壁垒,脚下是经营多年的净土……他怎么能往后退一步!   “陈将军!陈将军停手,李将军有令,速速回撤雁门关大防——”   陈大状隐约之间感觉到有人拉住他,不由得甩手吼道:“滚开!”   被他甩开的援军追上来,隔着爆破声冲他大吼道:“陈将军,这里不能再留了!他们有轰天雷,而且地道已经挖通山脉,大队敌军可能随时会到,这里守不住了!”   守不住了——这句话仿若倾塌的高山迎面砸下,陈大状绷着精神苦战一夜,终于被压得再也直不起来了。他脱力地伏在马上,任由它随着援军走。   “讨西一部全部跟上,回撤,回撤——”   仅剩的两三兵马听从了命令跟在他身后,被援军护着朝雁门关疾驰撤退。   洪扎勒志得意满,见他们狼狈不堪也就没有追上来,只是“友好”地又附送了他们几颗轰天雷。   穿过硝烟和废墟,地上尽是残肢断臂,陈大状不忍地闭上眼。   满身风沙的七尺男儿,忍着痛用血肉之躯挡住冰冷的刀刃,可是终于……把泪水落在了尘埃里。   近在耳畔的震天巨响、惨厉痛呼化作一把锋利巨刃,摧心剖肝似地把他整个人活活地劈作两半——   一半盛着昔日难得的优游岁月,另一半却是一腔没顶而来的淋漓鲜血,叫他几乎溺毙在其中。   作者有话要说:   考完试回来继续码字,谢谢大家不离不弃~(鞠躬)   ————————————   公孙:作者已经很久都不让我们出场了……   庞(把玩手中的刀,邪笑):别担心,很快就有你的戏份了。   某山:策策我这就让你出场!庞总请别这样看着我,我怕!! 第25章 迎战其一   沾染尘秽的伤口处卷起废肉,边缘泛着不祥的乌褐色。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比划了几下,接着,掌中银色小刀行云流水地从脏污创口上划过,粘连的血肉断开,顿时发出叫人牙酸的声响,暗红的血缓缓渗出来。   公孙策把废肉往地上一甩,抬起胳膊就着束在臂上的衣袖抹了一把汗。   陈大状站在一边心惊胆战,感觉公孙下手之狠与其文雅形象十分不符:“大人,他怎么样?”   “顶着伤熬了一晚上,有炎症,还被轰天雷震伤了脑袋……”公孙策看着躺在铺上陷入昏迷的饼子,摇头道,“不过好歹命是保住了,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能醒。”   “幸好……”陈大状长出一口气,脸上好歹现出一点人色,冲公孙策抱拳道,“多谢大人相救。”   “举手之劳,将军不必多礼。”   公孙策随手找了点清水净手,和陈大状一起在聚集了受伤士兵的营帐里四下转了转。   随军大夫忙忙碌碌地给士兵们处理伤口,轻声痛呼此起彼伏,不过大多刚出口就被硬生生地吞回了肚子里。还有不少人神志不清地躺在铺上,灌下汤药时发出几句无意识的呻/吟。   他们看见陈大状走过去,纷纷向他行礼。   公孙策大略扫了一眼,一夜轰天烈焰之后还能有命站在这里的人,只不过从前陈大状手下的十之三四了。   “都怪我……”   走出营帐,公孙策听见陈大状轻声道。   “若不是我执意要让他们死守,大概也不会叫这么多人白白送命……”   “是啊。”   陈大状愁苦还没吐净,惊得连舌头都绊住了:“啊?是、是啊?”   “于大局审视不清,于死地一意孤行,难道不是陈将军本人?”公孙策沉下脸,缓缓道。   “我……”   “他们不怪你,是因为你一身肝胆忠烈,他们觉得没跟错人。”公孙策一指大帐,语气中似乎带上了真火,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可那些因为防守疏漏而葬身轰天雷之下的众多百姓呢?生前如履薄冰,总算找到一处安顿……还不过三五年,就成了无处落脚的孤魂。”   陈大状一抹沾满黑灰的脸皮,发出一声带着颤的气音。   传令的小兵跑过来向他们行礼,说李军等人在城楼上等他们。两人跟上小兵,直到城楼的一路都沉默着,没再说过什么话。   登上城楼,视线所尽处是一轮日头东升,洒下满地金光。远至沉睡的皑皑山脉,近及枯草遍布的平原。   陈大状抬手遮住刺目的光。   “大丈夫顶天立地,也并非一腔热血就足够的。”他听见公孙策在旁边说,“身前身后的生人游魂、青山故土,还望陈将军能多想想。”   陈大状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城楼上有一个小房间,正是供诸位将军亲临阵前所用。两人走到这里,听见里面人声嘈杂,便推门而入。   众位大小将军围坐成一圈议论纷纷,最前面用架子顶起了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李军正对着这张地图分析敌我两方的情况。   他指着前夜沦陷的西北诸镇:“最不利的地方在这里,洪扎勒老贼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这边挖通了地道,然而陈大状探查失职,还不知道这地道经过何处……他们并非主场作战,应该更小心谨慎。我们阵线回缩,再要探查就难了。”   陈大状才刚走进来,屁股还没落到地上就感到一阵扎心,不由得捂住了胸口。   “亡羊补牢,也为时未晚。白道!”张晋听后回头喊道,“迅速组织人手检查一下关外!”   公孙策身边站起来一位鼻下蓄着小撇胡须,面色白净的男子抱拳称是,领命出去了。这便是白道副将,他手下有一支指哪挖哪的掘子军,技术熟练,屡立奇功。   “西部北部的防军布好了吗?探子和信使呢?”   “回禀李将军,防军半个时辰之前已经出发了,大概还需要一个时辰,所有防线才能全部铺开。”   “探子还未回来……但给庞帅、京城的加急文书已经发出!”   房间中众人七嘴八舌,倒是一副熟练的样子。   “打断一下,”公孙策问道,“夺了西部数镇的这位洪扎勒……大概是个怎么样的心性?”   众人顿时安静了一瞬。   “公孙大人大概不知道,这可是一匹臭名昭著的恶狼。”张晋苦笑道,“西夏党项一族受了前朝的影响,习惯渐渐偏向中土,至少讲道礼之义。唯有这洪扎勒性格蛮横,杀俘屠城,无恶不作。”   “不还有一只和那昆老狗?”   “他可比和那昆精多了,手段阴险至极了。我记得早先……”   公孙策听了他们的话,陷入沉思。   李军靠着地图架子坐下来:“先前庞帅来信,和那昆坐镇前线。洪扎勒‘忍辱负重’地又挖地道又夜袭,估计心里也算不上多痛快……”   公孙策接上他的话说:“他必然是求胜心切,好回去邀功请赏的。他急我缓,以逸待劳……李将军!”   “虽说计不复用,但此人奸诈,夜袭能用一次,也难保不用第二次。”李军道,“吩咐下去,令众军轮流倒班,昼夜严守。”   张晋挑眉:“不如再添点‘彩头’。阴险这东西,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才好。”   众位将军点头,问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公孙策和李军相视一眼,异口同声道:“等!”   没想到这一等就等到了入夜。   四更过半,最外层值守的卫兵狂奔来报,关外不到百里的地方陡然燃起大片火光,似是大军来袭。   几位正在守夜班的将军霍然起身——洪扎勒当真又用夜袭这招!   李军从浅眠中被惊醒,迅速集结军队。一道道军令如海波般应声而散,传到了每一个高度警惕的宋军耳朵里。   公孙策在蒋抗的保护下登上城墙,在冻得人发僵的寒夜里居高临下地看着雁门关内外悄无声息的剑拔弩张。   那边,洪扎勒在里三层外三层士兵的保护下,远远地看着雁门关前星星点点四处晃动的火光,还没来得及得意自己的奇招频出,突然感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走在他前面开路的骑兵队不知何时四仰八叉地倒了一片,只剩下零星几个勉强还能控制住惊慌的马匹,扬起的尘灰呛得人咳嗽不止——他定睛一看,原来此处挖下了数条陷马深坑!   夜黑风高,陷马坑上又盖了干草和土灰,根本看不清楚。反应不及的数十个开路骑兵几乎全部陷进去,失去了行动能力。   都不必作他想,这必然是雁门关宋军干的好事!   洪扎勒破口大骂:“狗/娘养的宋……”   剩下半句直接被哽回了喉咙里。   身侧顺坡而下的山林被陈雪覆盖,铺着雪粒子的地上火光骤现,沉闷的击打声中地面竟然凸了起来,近百宋军破土而出……他们竟然埋伏在地下!   洪扎勒气得快吐血了。他依山而行,本是为了给自己作掩护,结果没想到便宜了对手——况且这本来还是自己的路数,没想到才过一天就被他们“剽窃”了去!   不过此时别无他法,洪扎勒只好借着人多的底气,硬着头皮指挥手下迎上去。   公孙策站在城楼上看着远处两片火光交错,兵器交错声、喊声顺着夜风传至耳边。他双手背在身后,露在袖外的手指不知是冻得还是怎么,竟然有些痉挛。   这边李军得到了足够的整兵时间,指挥数百大军迅速出发去接应前面埋伏的军队。   而另一边,洪扎勒等人与宋军短兵相接,刚交手不到一时半刻,就发现这一群零散鱼虾似的宋军隐隐有要撤的迹象。   西夏军刚被坑了先锋队,又被埋伏的宋军杀了个正着,一惊一乍之间根本回不过神来,看见敌人要撤,挥舞着兵器就追了上去。   顿觉有异的洪扎勒喝退的声音都还没出口。   “鱼虾”们入海一般悄然退避,下一刻,遮天巨浪迎头而来,把冲在最前面的那些西夏人拍了个晕头转向——李军带领的大军竟然摸着黑,在敌方喊打喊杀的声响中悄然渗入了战场。   这正是最好的时机!   眼前乌黑一团的土地上,数不清的火把仿佛燎原而过似的接连亮起,照亮了许多张含着怒的脸庞。   宋军中大部分都是步兵,行军较慢但个体行动十分灵活。少数骑兵一马当先,为后面的同伴冲开了一条路。   “老贼!纳命来!”   洪扎勒一眼就看见了冲在最前面戟指怒目的陈大状,也顶着满头怒气叫骂了几句。不过很快他就在宋军的进攻中左支右绌,已经无暇他顾了。   西夏军失去了人多的优势,被打得节节败退。   洪扎勒头皮一炸,意识到今夜夜袭之计不成反败——他们已经到了最后的生死境地。   他用西夏语厉声喝道:“轰天雷!都给我把轰天雷拿出来!”   他手下士兵手忙脚乱地把当作杀手锏的轰天雷扔出去,活生生地造出了一片“天女散花”的奇景。   火光冲天,不分敌我地炸翻了无数血肉之躯。   公孙策自然也看见了这骇人的一幕。他伸手扶住城墙上粗糙的石砖,眼中有光点跳动。   蒋抗道:“大人,不如……”   “不用。”   蒋抗听见他似乎是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西夏人不少,带的轰天雷数量更是可观。借着轰天雷这一股势头,他们很快从宋军包围中退出,有效地组织起了回击。   这一场仗你来我往,从夜半持续到天明,直打到冷日高悬、两方人疲马累,才暂告一段落。洪扎勒拖着仍具规模的残兵残将,形容狼狈地退回了被西夏军占据的西部数镇。宋军虽然算小胜,但在轰天雷之下也损失巨大。   雁门关城门大开,迎回苦战力竭的勇士们。随军大夫等后勤们赶紧接过手,里里外外地忙碌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写错一个人名,改了一下。   庞总即将上线!   【科普时间】掘子军   《三国演义》第三十回 :“令军人用铁锹暗打地道,直透曹营内,号为‘掘子军’。”   按照本意,应是古代军营中专攻挖掘战斗工事,壕沟地道的工兵。一般负责向敌方军营内挖取进入纵深的地道,故称“掘子军”。   在《三国演义》中多次出现这个名词,应当是当时军队十分常见的兵种,配合其他种类的军队作战。但在其他书中也见过对付这种兵的方法,如向地道中灌水,浇油,用烟熏的方法。 第26章 迎战其二   雁门关内。   营地中间围出了一个大圈供人休息。许多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士兵们都在此处,有闭着眼倒头就睡得酣声四起的,有聚在一起大口喝热粥的,还有包扎伤口疼得抽凉气的。   血腥气和烟尘味沉沉地从中间穿过,落进干枯龟裂的土缝里。   公孙策把袖子利落地卷起来,坐在一块石头上,脚边的盒子里放着药水、纱布等等,前头围上来不少伤了的士兵——他这是作为临时军医被“征用”了。   一个额前擦了一道血痕的小伙子叫公孙给包扎完,还是满脸笑呵呵的。   “你乐什么呢?”公孙策觉得奇怪。   “嘿嘿,大人不知道了吧!”小伙子对他挤眉弄眼,“我娘说男人身上添道疤,可讨女孩子喜欢了!”   身边一圈人都哄笑起来。   “多大了,还想着娘说的‘真理’呢?”   “这小子可没别的事儿了,成天就琢磨着娶个新娘子,哎哟喂!”   ……   公孙策看着小伙子面红耳赤地啐回去,所有人笑闹成一团,那点少年人的精气神把惨烈的战场血气都洗刷干净了,也就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   “哎哎哎,让个地儿啊。”李军挤走小伙子,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下来,伸出一只伤得血肉模糊的左手给公孙策,“大夫,给我这儿也包上呗!”   公孙策无奈地瞥了他一眼,眼疾手快地把他的小胳膊捆成了香肠状。   李军目瞪口呆:“……大夫真是好技术。”   “得了李将军,别作别熬,多喝热水。就你这身板,三四天就能好个大概。”公孙策随手往李军的“香肠”上一拍,李军直接嗷得一嗓子叫出来。   “大人,大人别走啊!”李军喊住提着箱子准备走开的公孙策,把他拽到了一个角落里,“我有两句话,想跟大人说说。”   公孙策警惕地看着他,伸手拢紧了领子。   李军无奈地扶额。   “好了好了,你说。”公孙策也只是和他开开玩笑,当下把箱子往旁边一放,撩起衣服前摆,端端正正地盘腿坐下来。   李军也跟着把长腿一伸,席地而坐,凑过来小声道:“大人可有觉得,这一前一后两场仗,有什么奇怪之处?”   公孙策陷入了沉思。   这其实也是他心头盘旋不去的疑惑。先说头次洪扎勒神不知鬼不觉地挖通地道、率重兵夜袭西部数镇,大抵可以说是一手奇招——瞬息间夺去宋军的疆线重地,仿若力重千钧的当头一棒。   可是西夏国内并无大型铁矿,反倒是大宋北方有不少产铁的州郡。所以这些西夏兵马哪里来的这么多扔出去不要钱似的轰天雷?   再说第二次,洪扎勒看似很有计划,但被打得落荒而逃确是不争的事实,也就说明了至少短兵相接之时,西夏的援兵还没有到。   难不成仅凭一个将军和他手下的一整支军队,他们就有直攻宋军大本营的勇气了吗?   公孙策:“那依李将军看?”   “我和小晋子商量过,感觉他们这不像是单纯的进攻,反倒——”李军听见有人在喊自己,随口往那边应了一声,转过头来对公孙策低声道,“……反倒有些像是拖、延、时、间。”   公孙策神色一凛。   刚才喊李军的是个传令兵,他头上冒着白烟跑过来,把手上的文书递给李军道:“将军!这是前线来的紧急文书!”   李军接过信一目十行地看完,脸上一时间有些变了色。不过他似乎很快反应过来,强行压住了这点变颜变色,周围的人竟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他骨节发青地捏着纸张,对传令兵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待到传令兵走远,李军才把手中东西递给公孙策,嘴唇居然有些发颤地道:“大人,你……”   公孙策见他如此不由得心一沉,劈手抢过文书,极快地上下扫了一个遍。   “大人?”李军小心地看着公孙策。   没想到被他这么一喊,单薄的一张纸竟然从公孙策手中脱出,重若千钧地坠在地上。   公孙策整个人僵在原地。   满张黑纸白字仿佛都震颤着透纸而出,非要叫他看得一清二楚——西夏小股骑兵屡次骚扰,却始终不正面出击,怀疑有诈……众将商议先探究竟,庞帅坚持随精锐夜探西夏军营……西夏军营引爆轰天雷,庞帅重伤昏迷,至今未醒……   重伤昏迷,至今未醒——这八个字霎时间缩成一束,仿佛一根长针入脑,搅得他心神俱痛。   多日鲜血淋漓的噩梦也见机一拥而上,公孙策伸手撑住地面,身形晃了晃。   “大人!”   大宋先行军大营。   “庞帅!你怎么好再看这些东西?多休息才是正事啊!”   传闻中“重伤未醒”的庞统正歪着身子地靠在床头,身上盖着一层深色的绒毯,翻看腿上堆着的几沓文书。   庞统按了按太阳穴,觉得浑身还是有些不得劲,无奈道:“小点声,蝠老……您这是打算再把我震晕过去一次?”   苍蝠对这位打不得骂不得的任性统帅别无他法,只能站在一边干着急,顿觉头上白发都长了几寸。   不过转头想想这小子受的这些苦,他又实在不忍心真的对这么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发火,只好默默地顺了口气。   距夜探之事已经过去了六天。   当天晚上,发现了轰天雷之下铁蒺藜的庞统还没来得及向猫头鹰团伙发出警报,不知怎么回事竟然从天上看到了约定炸营的响箭信号。   他马上反应过来事情不对,但当下也顾不得暴露踪迹的问题了,飞身向另外几人分开的方向急速赶去……这几个都是他精锐中的精锐,怎么能白白折在这种地方?   可人脚程再快,又怎么比得上大漠里的风呢?   堆放轰天雷的大帐一处接一处地炸了个满堂彩。   庞统直取爆炸源头,无可避免地经过一片“重灾区”,眼见着就要被灼人的火舌卷进去,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伸出手来把他硬生生拽得转了向,这才勉强避开了。   庞统只觉得那震荡的余波滔天巨浪般迎头砸下,顿时眼前黑了一片,模糊间只听见耳边玄鹰的惊恐的喊叫声。   他不省人事了三天,待到再睁眼,已经是在宋军先行军的大营里了。   盯着熟悉的帐顶,庞统一团浆糊的脑袋缓缓运作起来——莫名的信号……拉开他的玄鹰……还有炸成烟花的西夏军营!   内鬼又出手了!   庞帅这猛地一睁眼,把在旁边给他号脉的苍蝠老头吓了一跳。当时帐里没有别人,老头哆嗦着就要喊正经的大夫进来给检查检查,没想到被庞统捂住了嘴。   庞统忍着一身痛对他比划道——别叫人。   老头被捂着嘴说不出话,只能看着他——啊?什么意思?   庞统昏迷几天,刚醒来话还说不利索,只能断断续续地道:“蝠、蝠老,帮我个忙。”而后同苍蝠说了他对于内鬼的怀疑以及凭自己重伤来引蛇出洞的计划。   苍蝠神色有些犹豫:“你的伤……”   庞统又比划——那天是不是玄鹰救了我?他怎么样了?   苍蝠眼圈有些红,别开脸,做了一个手势。   庞统一窒——那手势军中人都明白,是同袍战死之时,向天地送魂的手势。   “我要给他、报仇……咳,蝠老。”庞统嘶哑说道,“我们不能再拖下去了。”   过了半晌,苍蝠沉重地把头一点,算是答应了。   就这么着,统帅心事重重地躺回床上,顶着荡脉锁骨的功法当了几天的“植物人”。   这段时间里他不能乱动,只能从身边人的交谈里听到只言片语的外界消息。夙夜难寐的时候,除了考虑这些丝丝缕缕的内情,许多旧事也“趁虚而入”地占据了一席之地。   他想起了吴霖,甚至肖闵,从前那些他们肩并肩的挥刀纵马、忍痛咽下的数年风沙。   旧事如三尺寒冰,往回看一次都冻得人难受。可无尽霜雪之间,还珍贵地夹杂着一点融雪的青色……是公孙策。   每思及此,心里就会忽然暖和起来。   公孙策留在雁门关,那里是大本营,还有李军、蒋抗等人护着,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自己重伤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回雁门关,只希望到时,别太伤人心就好。   一向端得住的统帅手足无措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没想到一连三天过去,想引出来的那条“蛇”毫无动作。   两军对阵前,局势瞬息万变。庞统知道不宜再等下去,于是还是装着刚醒来的样子睁开了眼,差点把几个担心坏了的副将当场惊下眼泪来。   年高望重的随军老大夫闻风而动,很快逮住了“醒”过来的庞统,大骂一通不说,还把他包成了个粽子,严令禁止他太过耗神。   过了两天,庞统好不容易拆下包得结实的纱布,马上叫人拿来了这几天堆积的文书。   西夏大营炸了半边之后,李元昊暴跳如雷,指挥部下发动了几次进攻,都被王兵他们拦下了——庞统不理旁边抓耳挠腮的苍蝠,翻着军报看到这段,忍不住气笑了。   和那昆勾结宋军内鬼,一夜之间自己把自家军营炸歪了,这种事李元昊不可能不知道。他居然还能赖到宋军头上,迁怒的功力可见一斑。   他又翻过几页,手指突然僵住了。   “庞帅,怎么了?”苍蝠问他。   “洪扎勒携大量轰天雷夜袭,攻下西部数镇,讨西将军退守雁门关。”庞统一字一句地读出来,“后又屡次进攻雁门关,众将军虽挡下重击,但物资消耗甚巨……”   西夏境内并无大型铁矿,什么时候有这么多轰天雷的?   “是,我也听小贾说了这事。”苍蝠道,“洪扎勒几乎挖通了西边整座山的地道,避开咱们前锋,带着轰天雷直取后营。不过还好李军他们扛住了,算是有惊无险……”   “仅是洪扎勒一支军队,还够不上牵制的资格吧?”庞统自言自语。   等等,这不是最后一张军报……他赶紧又往后翻了几页,从“洪扎勒暂时退避”和“庆州物资还未到”的字里行间发现一句——“中郎将公孙大人出发前往前线大营”。   公孙怎么来了?   庞统感觉看了一眼日期,这封军报是两天前发出的。   洪扎勒四天前开始按兵不动,公孙应该是看局势稳定了才出发的……庞统转头问苍蝠:“还有最新消息吗?”   苍蝠摸着下巴上一撮胡须,摇头道:“都在这里了。”   从雁门关到前线,三天多、四天足够了,公孙还没到吗?   自己这都在想些什么……庞统甩甩头,赶紧把自己跑偏的思维拽回来,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对苍蝠吩咐道:“蝠老,派几个人去接一下中郎将大人吧。”   “是!”   苍蝠之前听王兵说过这位看着是瘦弱公子、实则十分厉害的礼部侍郎公孙大人,也知道庞统与他私交甚笃,实在有些惊讶庞统居然会结交这种“亲皇派”的人。   闻名不如见面……大概真是个人物吧。   苍蝠捋着胡须摇头晃脑。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应该发现,庞总和策策两边的时间线一直进展的不太一样了吧~   【短小科普——叮】   宋朝有世界上最多最强的重步兵,每个人的负重量达到40~50KG,约有铁35~40KG左右。   虽然并不都是重步兵,但宋朝为了防备西夏辽而会大量预备武器以防不测——禁军每人合40KG以上的铁一点都不夸张,湘军会少很多。   (引自:http://bbs.tiexue.net/post_3875809_1.html) 第27章 长夜其一   “什么?!”   骑兵队的小伙子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硬着头皮回道:“庞帅,山路上马蹄印、脚印交错,的确是两拨人激烈打斗后的才会留下的痕迹。”   庞统心一沉。   “中郎将大人应当是……是被人掳走了。只是还看不出对方的身份……”   小伙子话音刚落,只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拍桌子的巨响,不由得吓了一跳。这是他第一次见统帅这个样子,顿时惊得手足无措,站在一边的贾宗良赶紧拍了拍他的肩膀。   贾宗良抱拳,无不担忧地说:“如今大敌当前,统帅还请稍安勿躁。”   庞统深吸了一口气,挥手道:“再探!我朝三品督军在两军对阵前失踪,岂不是失信于朝廷?!务必给我弄清楚他们往哪个方向去的,查出这些人是什么来头!”   “遵命!”贾宗良抬头看了他一眼,抱拳称是,领着小伙子出去了。   手边还有几本文书,庞统拿过一本开始翻看。   和那昆排开骑兵队,与先锋军相持……公孙策……李元昊坐镇大营,一直没有露面……礼部侍郎,兼任督军中郎将……狼主几位亲侍也在阵前……是哪一方掳走了他?掳走他做什么?   庞统在文书上批了两个字,满头浆糊搅得他怎么都静不下心来,只好随手把笔一搁,忍无可忍地长叹一口气。   大概真是疯了吧……   自认拿得起放得下的统帅还是第一次尝到这种滋味——头皮发麻、坐立难安,几乎下一刻就要夺门而出,去把莫名消失在来路上的公孙策找回来。   可是他不能。   李元昊由于被人掐到“痛处”,这几日一改之前的试探,大刀阔斧地出兵和宋军打成一团。   庞统一身伤才好了大半,就得阵前阵后两头跑,又是斗智斗勇又是监督军备,实在是忙得团团转。   他坐镇西北数年,比谁都更了解战场情况,知道眼下情况绝对不容主帅擅离职守,所以只能悄悄地把不能与人道的焦躁往肚子里吞。   ……   层层军营遮掩的黑暗之处,一双险恶的眼睛睁开了。   咚咚咚……   “大清早的吵什么吵?”   “碍着你了还?”   “少说两句吧你们!咱们有任务在身,怎么闲话还这么多?”   ……   被屋外的吵闹声惊醒,公孙策努力把沉重的眼皮撑起来一条缝。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间简陋、破败的柴房,家徒四壁,只有角落里稀稀拉拉地堆放了不少柴火杂物,类似于西北一方住民家里常有的那种。   可是……这是哪儿?   他用腿和肩膀抵着地面,一蹭半挪地靠着墙直起身来,低头看了看自己——口中横亘过一根捆得死紧的布条,双手背在身后,手腕、脚腕处都绑上了粗糙的绳子,绳头打成了复杂的结。稍微一挣动,皮肉就被刮得红了一大片。   他浑身都痛,甚至连骨头都蓄了铁似的重。   “嘶……”   公孙策无力地靠在墙边闭目养神,意图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情。   西夏入侵数日。   雁门关西北镇军背抵大宋河山,底气不输,自然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把敌人打退。洪扎勒凭着轰天雷嚣张了一阵,可等来的后援零零碎碎,并不足以构成一股进攻的大势力,只好先不情不愿地退避一方。   再说这边,公孙策听闻庞统受伤的消息,觉得怎么也坐不住了,就向李军自请往先遣军驻扎地去,只求能尽些微薄之力。   李军受庞统之托保他平安,自是不能答应,可没想到公孙策就这么“盯”上了他。即便李军身经百战,也磨不过一个能说会道的大才子天天在他耳边生灌鸡汤,烦不胜烦之下只能硬着头皮对他“战略妥协”——待两三日后时局稳定,就派亲兵把公孙送去前线。   可没想到就在这路上出了事。   西北边界官道不好修,很多能通人的路都是前辈们一脚一脚踩出来的。近春融雪,这些“土路”化了一半,比往常更加不好走了。   公孙策他们一行人被软泥和雪水绊住,一路上走走停停,到了晚上就只能在一片枯林子里将就着休息。   亲兵对这位胆子大还会医术的中郎将大人印象很好,主动把粗布垫借他枕着休息。公孙策确实精神不济,因此也不矫情,向他道了声谢,接过来倒头就睡了。   时至午夜,公孙策半梦半醒间闻到一阵奇异的气味,耳边似乎还有混乱的声响。   可惜反复无常的梦魇仿佛一座大山似地镇在他身上,叫他怎么也醒不过来。   以至于现在落到了这样一无所知的境地……公孙策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额边还有根筋一跳一跳的疼得厉害   他用力咬了一下舌尖,顿时浑身一个激灵,嘴里一股淡淡的锈腥气弥漫开来。   幸好这屋子里还有一扇无比破旧的窗户——半边窗框已经烂了,将掉不掉地坠在那里,把挡风的稻草都拽下一角。   淡蓝色的天空堪堪缩成一小寸,冷风顺着这点缝隙灌进来,冻得人汗毛直竖的同时也带进来一点活气。   公孙策从这一角看出去,大致估了一下时间——如果自己昏过去的时间不长,现在应当是第二天的巳时末,从雁门关出发到现在三四天,若是还在路上,再慢也该遇上先遣军巡营的官兵了。   李军在他出发的同时紧急发函至先遣营,那么庞统那边也会马上察觉到自己一行人无故失踪的事情。   心里既然有了这点底,也就不算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明知军中有内鬼,自己却非要……大概这就是“偏向虎山行”吧?公孙策忍不住苦笑,没想到咧开的嘴角被布条勒得生疼,只好赶紧把擅离职守的五官强行拉回原处。   现如今他最担心的唯有两件事。一是内鬼居然这么手眼通天地劫走自己,只怕是要有大动作,不知众人能不能应付得了;二则是那位重伤的统帅……到底如何了?   漫无边际地想了一阵子,门外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公孙策坐直了身体。   脚步声到门口就停了下来。不知怎地,来人居然还颇为有礼地砰砰砰敲了几声门——不料声响过大,适得其反,反倒营造出粗暴的砸门效果。   可惜这明显是个大老粗,下一刻立马一脚就把门踹开,走了进来。   本身已经半散架的木门惨遭先砸后踹的双重虐待,“吱嘎”一声尖叫,眼见着就要罢工。   公孙策侧身避开一阵直冲而入的寒气,眯起眼睛,看到进来的是个穿粗布衣服的健壮男人。   男人嘴边一圈胡须,看着身量挺高。他单手端着个托盘,里面盛着一碗稀拉的汤水和半块看起来口感极差的窝窝头。   “呵,大人看着脸色还不错?”男人把餐盘往地上一推,阴阳怪气地嗤了一声。见公孙策不应他,男人这才作出一副后知后觉的样子给他把口中布条解下来,“大人可得小声点,我这人不喜欢吵闹。”   公孙策感觉布条狠狠刮过嘴角,带起一阵粗糙的痛:“咳咳……你、你是什么人?”   “粗鄙人一个而已。大人若有兴趣,不妨猜猜?”   公孙策上下打量他半晌,压下胸腔一口凉气,缓缓道:“你走来的时候脚步声齐整有力,放托盘的时候,我看见了你的手指根处、虎口、指肚都有茧子。”他用下巴点了点男人,“现在你半跪在地上,整个人还挺得笔直。外族蛮子也……”   男人眉毛一挑。   “那看来不是外族了。”公孙策扯开嘴角,牵动了干裂的伤口,“嘶……我对你这张脸没印象,你不是庞帅手下的副将之一,你的顶头上司是谁?”   “难怪庞帅虽不喜迂腐书生,却对大人如此看重,原来竟是这样的人物。”男人啪啪地鼓了几下掌,脸色却不好看,“不过……是个人物又怎样?还不是得龟缩在这破烂屋子里苟且?”   “你怕我?”公孙策露出一点居高临下的笑。   男人倏地站起来,好像有点被公孙的笑激怒了:“你说什么?”   “哦……你真的怕我。”公孙策摇头笑道,“呵呵,那可真够窝囊的。我现在都这样了,你还怕我什么呢?”   沉默半晌。   “老子还轮不到一个阶下囚来指手画脚……滚!”男人红着眼睛粗声吼了一句,抬起脚踹在公孙策胸口上。   公孙策控制不住地倒在地上,把旁边的托盘都撞翻了,无甚热气的汤水淌了一地。   胸口先是麻木,紧接着铺天盖地掀起一阵尖锐的痛感,长驱直入地刺穿血肉,痛得他恨不得蜷成一团,拼命大口抽着气。   男人见他如此,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假模假样地道:“大人好好休息吧,可别想搞什么花样了。”   他转身还没走几步,只听见背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微弱声音:“阁下不、不敢现身,只敢让……让一个无名小卒来见我,看来也不过、如此。”   “什么?”男人转身盯着还虚弱地躺在地上、但是睁开的双目分明清醒的公孙策。   “是吧?”他努力咽下口中腥甜的血,笑道,“门口站着的……那位阁下?”   男人满脸惊恐地转过头去,似乎想要争辩什么。   “公孙大人果然厉害,在下可是甘拜下风啊。”啪啪啪……门口走进来一个高瘦的身影,对着公孙策十分满意地接连鼓掌。   可当走进来的人转脸向另一边时,脸色霎时变得十分难看,微微抬起一只手摆了摆,压下了男人惊慌的辨言:“丢人现眼的废物,还不快滚下去。”   公孙策听到这声音,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咳出半口血来:“庞统和我说起军中有奸细的时候,我曾经怀疑过所有和吴霖关系很近的人,不论身份、不论是小兵还是副将。只是、只是总还抱着一点不切实际的期待……”   “我真的没想到你会做这种事……贾宗良。”   贾宗良耷下眉毛,活生生作出一副“很是遗憾”的神情:“可惜啊——深谋远虑的公孙大人,怎么能没想到是我呢?”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线在这一章终于对接~   ————————   庞:听说有人踹我策? 第28章 长夜其二   贾宗良是庞统手下掌管骑兵队的一员大将,非常受信任。此人作战英勇,做事也是滴水不漏,平日里总是笑呵呵的、看着没脾气的样子,很讨人喜欢。   可此刻公孙策再看他,却觉得这人与往常的样子完全不同了——眉目间尽是自骄的傲慢,骨子里都透着一股子让人不舒服的劲儿。   “所以,与吴信、西夏暗中勾结的是你!你把章氏药局推到我们面前来,拿吴家做了挡箭牌,咳咳……”   “大人,可别什么罪名都往我头上安啊。”贾宗良盘腿坐到咳嗽着的公孙策对面,对他一挑眉,“只怪那老头太蠢,做事都不干净,才露了踪迹。”   “不对,章氏药局虽然是吴家产业,但在这边陲远地总是鞭长莫及……药局应该早就变成你的私产了吧?”公孙策捂住胸口,忍着痛道。   贾宗良咧嘴笑道:“大人这是想听故事?”   公孙策环顾左右——屋内只有贾宗良一人,屋外隐约能看见几个健硕的身影——眼下恐怕怎么样也找不到机会逃出去,再加上刚刚为了引贾宗良出来受了颇重的伤……   他心念电转,摇头低声道:“我并非是想听故事,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   “呵,原来公孙大人也逃不开酸儒那一套,满口尽是迂腐的正义。”贾宗良嗤笑一声,说道,“吴霖是怎么死的,你心里应该有数吧?”   公孙策轻轻一点头。   “我确实由此和吴信搭上了伙,他恨透了庞统害死他文武双全的大儿子,自然愿意给他下绊子。可这种事没钱怎么行?这老顽固勤恳一辈子,家里穷得只够吃口饭了……还想向我要钱?真是好笑!”   “我这才能‘顺理成章’地把药局接过手来……再说了,做点小买卖么,怎么好叫大家都知道?”贾宗良摊手道。   公孙策这才知道其中干系:“药局暗地里卖那些毒草毒/药,原来是你的主意!”   “哎,大人之前那一手釜底抽薪,可是断了我的财路啊!”贾宗良无奈道,“虽然确实有些碍事,不过好在计划已经准备万全。”   公孙策心里一动,问道:“什么计划?”   “你迟早会知道的。”贾宗良随口敷衍一句,转而问道,“至于其他的,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喽啰,不说也罢。大人,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精彩不精彩?”   他急切地盯着公孙策,双目放光,似乎是渴望得到对方的认可。可满脸神色扭曲,竟然仿若妖魔。   究竟是什么心思,能把人面目全非成这个样子?   “你说的这些,确实缜密而且对得上事实……”公孙策缓缓开口,见贾宗良面露喜色,他口风迅速一转,“只是可惜了,我不信。”   贾宗良握紧拳头,眼中露出些许被冒犯了的愤怒:“哪里不信?”   “一开始就不信。”   “为什么?”贾宗良不可置信道,“难道你觉得我在骗你?”   公孙策抬眼看他,波澜不惊地问:“肖闵呢?”   贾宗良一下子噎住了。   “在你这个‘精彩’的故事里,你打算给他安排一个什么位置呢?是尽职尽责的叛徒,还是藏着自己小算盘的追随者?”   “他、他只不过是个……”   “是啊,只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角色。”公孙策冷笑道,“可他泄了你的底,让我们能顺藤摸瓜地发现你,这样的故事才叫精彩,对不对?”   贾宗良平和的面具终于被这个名字敲开了一道口子,他声嘶力竭地解释道:“我原以为这个小子是个可用之才,才放心地把大事交给他做,谁知道——”   公孙策打断他:“大事?哦——陷害吴霖,把无法辩驳之罪推给庞统,这就是你的大事?”   “你又懂什么?”贾宗良脖颈上暴起几根青筋,高声道,“世族无用,都是些明哲保身的鼠辈!现在的大宋你也看到了,澶渊之盟后,满朝世家尽推诿、半点做不得事,难道不该是我们这些寒门子弟出头的时候了吗?”   公孙策本是借机诈他,想问出吴霖之死的真相,没想到被塞了满耳如此的言论,再想起尸骨未寒的吴、肖二人,几乎怒极反笑。   他当下便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哦,我明白了。对无用的世族你义愤填膺,恨不得背后挥着鞭子打着他们往前走,可看到有用的世族你又心有不甘,所以庞统得死、吴霖得死,就剩你一个能力挽江山的狂澜对吗?”   贾宗良听出他语气中的嘲讽,喘了几口气,忍了忍道:“公孙大人也算是富贵人家出生,不理解也正常。”   “承蒙抬爱,我的确理解不了。”公孙策忍过去那阵痛,觉得身上好受很多,于是用被缚的双手一撑地面,艰难地靠着墙坐起来一点,“可是……又关吴霖什么事?”   “什么意思?”   “多年并肩的同袍之情,也是假的吗?”   贾宗良沉默半晌,垂下眼,脸上倒是显出一点真真切切的难受。他皱眉道:“我本也没想着对他怎么样,只不过正巧碰上京城来信……”   后半截话卡在嘴里,可是公孙策听懂了。   只不过是正巧。   正巧他该死。   贾宗良心怀振兴寒门的“大志”,想推倒前头那个看起来世故圆滑的庞统。而吴霖本能借着点交情保下一命,谁知道中途又被公孙策的来信横插一脚,反而成了必死的跳板。   公孙策总算在多年之后,心惊胆战地掀开时间的帘幕,窥探了一点被深埋的惨烈前事。   只是他没想到,这不是掩在土下的沉默长眠,而是填满一整个棺椁的睁着眼睛、死不瞑目的淋淋鲜血。   “那肖闵呢?”   “呵!”贾宗良不屑地笑了一声,“肖闵这个人倒是很吃得苦,我叫他办的事也都做的不错,就是本性有些优柔寡断。在杀了吴霖之后,我看出他有些反悔……”   公孙策惊道:“谁杀了吴霖?”   “自然是我,谁还指望这个犹豫不决、畏畏缩缩的人能动手?我就让他伪造了吴霖的遗物,可没想到之后他竟然想对庞统告密。”贾宗良叹了口气,语气竟有些委屈道,“唉,父母在,不远游——都是些命苦的人,何至于此呢?”   原来是拿肖母的安危威胁了肖闵。   公孙策想起了那个肖吴二人合力用土砖垒起来的小院子,应该是肖闵当了百夫长之后才攒钱买下的地方。   院子里头发花白的大娘为生活耗光了前半生的气力,颤颤巍巍地劈着柴,盼着远游的孝子能平安归来……   可肉身都被自己狠心抛弃了,魂魄还能找到回去的路吗?   肖闵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把捅破一切黑暗的竹筒放到那个他唯一信任的地方的呢?   “哎,真是天不助我啊!”贾宗良见他半天没接话,自顾自地感慨道,“我没想到李元昊那边漏洞百出。和那昆和洪扎勒内斗,都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还有庞统,他本该死在那场夜探里,也不知哪来这么好命——”   西部数镇一役里阵亡的成百上千的将士、百姓,重伤未醒的庞统……   “贾宗良!”公孙策出声打断他,双手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残害同胞、通敌卖国……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大人怎么好这么说呢?我心里清明得很,只是用个趁手的工具来清理一些应该退场的人——借力打力,这难道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吗?”   公孙策感觉胸口酸胀,难过得眼眶通红。行走世间这几年,尤其是之前和包拯同行的时候,什么样的罪人、恶人他没见过?   可贾宗良之偏执、之罪恶、之轻视生死,简直到了让他闻所未闻的地步。   肖闵生来受了亏欠,也许将有福报在后,可他没等到就已经误入歧途做了错事,至死也逃不出“错”的桎梏;吴霖风光霁月一生,本无错处,大概最大的错就是不该轻信于人。   百种理由,也换不回半条人命。   公孙策本想用言语巧辨诈一诈贾宗良的话,没想到自己先在百般恶意前溃不成军了。反倒是贾宗良见他如此,缓缓笑起来,颇有些不紧不慢的意味。   他走上前给公孙策松了绑,和颜悦色地说道:“公孙大人本来身体就不好,想必最近更加吧?哎,我手下人可真是没眼力,还让大人伤成这样……”   贾宗良用拇指轻轻地擦过公孙策手腕上的红痕,道:“真是不懂规矩。”   “放开!”公孙策嫌恶地甩开他,手臂上接连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赶紧活动了一下手脚向后退了半步,却感觉浑身没多少力气。   他忽而想到了什么似的,睁大双眼道:“什么叫做‘最近更加’?你给我下毒?”   “小小薄礼而已!”贾宗良拍拍手,解释道,“名字叫‘沉眠’——这是手下人得意的成品,短时间噩梦缠身,长时间伤心损脾、耗尽心力,也让大人也试试新奇物件。”   公孙策回想起近来无端的恐怖梦魇、还有仿佛伤寒一般怎么也治不好的病……原来是中毒了!   他咬牙切齿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这可早了。大人不是怕冷么,暖炉都好用的很吧?”贾宗良讨好似的凑近他。   公孙策倒吸一口冷气。   贾宗良转身向屋外走去,唤来两个随从把公孙策架出去,随口道:“我同大人一样,也是个喜欢玩心眼的人……看来这一局,我略胜一筹啊。”   公孙策甩不开两个力气甚大的随从,只能强行被人架出了门,愤怒地喊道:“贾宗良!站住!”   贾宗良回头看了他一眼,挑起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   “另外……我知道大人和庞统关系不一般,不这样,怎么能让你成为我手中值钱的筹码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假期快乐! 第29章 长夜其三   公孙策踉踉跄跄地被架出屋子。   只见屋外是一片干枯交错的阴沉密林,其间有一条往下走的小路——看样子这小屋是造在山林深处的,之前应该是附近哪个的猎户的所有物,现在却被贾宗良占了去。   贾宗良率先走下小路,他的手下三三两两地也围上来。   “快走!”其中一个催促着公孙策。   公孙策在这一片荒芜中转了向,虽然有心想逃,可是周围高壮汉子身上沉默的杀气十分迫人,再看看他们腰间开刃锋利的长刀……他叹了口气,只好从善如流地跟上去。   几人顺着小路转了几转,林中光线稍亮,渐行渐响的嘈杂声由四面八方传至耳畔。   公孙策:“什么声音?”   贾宗良回头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别着急。”   顺着一路下坡,仿佛被天孙一把掀开了所有障碍似的,小路的尽头突然豁然大亮,密林止步于此,众人走到一处开阔的山崖之上。   方才短暂的暖日已经退避无踪,眼下天色复暗。   可惜“豁然大亮”之后显然不是陶公笔下怡然自得的避世桃源,正好相反,可谓是鼎沸的炼狱之境——他们举高俯瞰,眼前尽是冬日里布满干草脆冰的开阔草场,草场上有数不清的人们分距两头,随着声声咆哮向中间冲去。   原来刚才听到的嘈杂之声是由此而来。   最先冲上去的人们已经厮杀在一处,两种颜色的甲衣顷刻间都染作暗色,钢铁利刃交错,血肉之躯横陈,马蹄声和脚步声轰轰撼地,冷风裹着碎冰见缝插针而过,挤出刺耳的尖啸……   它们冲天而去,却都被阻隔在阴云之下,汇聚成一首苍凉、沉郁、经久不散的镇魂之曲。   两面硕大的军旗遥相对立,在风中猎猎地搅动着——一面是“李”,一面是“宋”。   广袤大地、连绵山脉之上,雪已经无声地落了下来。   ……欲将敌骑逐,大雪满弓刀。   公孙策感觉贾宗良似乎回过头来跟他说了话,可是那声音仿佛远在千山万水之外,什么也听不清。   他只觉得脸上有凉凉的湿意,凝成了两把细长的冰刀,割得人心里生疼。   这是什么鬼地方,能让人抛下身后的白发老父和牙牙幼子,告别生养故地,到这儿喝风吃沙来?   可总有一些人能顶住毒日风霜,像根顶天立地的梁柱一样杵在这片土地上,任凭浑身撕裂流血,纹丝不动。   他们身后隔山拒海的地方,就是大宋的万里江山。   公孙策用力地抹了把脸,吞下去带着颤的一口凉气。   “大人可是有何感触?”   “什么意思?”公孙策偏过头,在一片连天呐喊声中反问他。   贾宗良:“自古兵列阵前,冲锋陷阵的都是那些无位无权的普通人,其中很多人甚至都是活不下去了,才来军中混口饭吃。他们被敌人的兵刃绞成碎末,还不如一粒的砂砾更重。除了亲朋旧友,还有谁记得?”   公孙策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他们可真是……再不值也没有了。”贾宗良苦笑一声,说道,“凭什么世族天生权贵,寒门注定卑微?凭什么出身能决定一个人呢?我知道公孙大人聪慧如此,凭的都是真本事,你能给我一个答案吗?”   他的几个手下也都露出不忿的神色。   公孙策看了看他们,再回头看了看惨烈的战场,轻声道:“那陈大状辖地之内、轰天雷下的无数孤魂,你又凭什么决定他们的生死?”   “成大事者自然不拘小节!没有必要的牺牲,怎么能成大事?”贾宗良摇摇头无所谓道,似乎对公孙策无谓的“优柔寡断”十分不满。   大抵自古以来,在面对“注定要死”的千万众冤魂之时,无数“成大事者”的倚仗都是这句话了。   公孙策眼观鼻鼻观心,觉得此人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再和他说这些简直白费口舌。   他还记得庞统那个塞在床下、走到哪搬到哪的破旧木箱子,里面满满地装着那些殒命将士们的遗物,有些放不下了的还另外仔细收好。   还有他翻看了账册才发现的、年复一年准时送到西北数地的抚恤金,每笔不算多,但满打满算起来也是一笔大的支出,这都是李军使劲浑身解数从军备里省吃俭用才抠下来的。   寒水刀风的数年黄土白骨,不是每个人都不记得。   草场上激烈的战局暂告一段落,染红的地上满是残肢断臂,两方都暂且退避到了各自的营地。公孙策他们于高处观局,还能发现一些出来收拾残局、巡逻观望的后勤小队。   几人静默了一会儿。   “庞统是不是性命无虞了?”公孙策突然问。   贾宗良看向他:“大人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呵。”公孙策道,“庞统若是真出了事,你还用将我掳来做什么筹码吗?”   “大人果然明察秋毫,庞统确实重伤,不过已经醒过来了。”   公孙策暗自长出一口气,感觉胸中顿时松了不少,这算是他数日来最大的一块心病,日日夜夜地叫他提心吊胆。既然庞统无事,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可是庞统没事……大人就性命堪忧了。”贾宗良挑起嘴角,目光闪了闪。   公孙策拍干净袖子上一层薄冰,浑然不在意地笑道:“祸福无偏,生死又有何惧呢?”   贾宗良左看右看,也没从公孙策身上找出点害怕的意思来,最终自觉无趣地挥了挥手,让侍从盯着公孙策,众人原路返回。   身后,风雪汹涌而来。   不知不觉已经入夜。   山林中空旷的平地上,燃起了一小堆篝火。   公孙策身上的束缚已经除去,活动了一下略有些酸软的手脚,与贾宗良他们围坐成一圈,伸着手烤火取暖:“我感觉浑身使不上力,是因为这个……叫什么眠的毒/药吗?”   “没错。而且数天之内若是得不到解药,你的身体会被此毒侵蚀殆尽——也就是死了,所以大人最好听话一些,说不定还能留下一命。”贾宗良上下打量他一通,“不过中了毒还像公孙大人这般悠然自得的,我倒还真没见过几个。”   公孙策也不管他说什么酸话,只是坐在那里自顾自地想事情。   他本以为到了西北边关就是到了庞统可以掌控的地界,因此无意间少了几分防备,才会中了这种下毒的阴招,以至于现如今进退不得,很可能还会被当做牵制庞统的诱饵……   不过能跟着贾宗良探听到一些秘密情报,总算是还有点用处。   贾宗良的几个手下小声地走动说话,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响。腾起的火苗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通红,像是悄无声息探出的恶鬼之面。   “大晚上的,你不回军营,就不怕被庞统怀疑吗?”公孙策突然问。   “大人担心的可真多。”贾宗良笑道,“我早说了,他有‘秘密任务’交给我。”   公孙策抬头想了一会儿,道:“夜探敌方情报和查明我失踪缘由的这两件事,在你看来,哪件更秘密一些?”   听得此言,贾宗良笑起来,不无深意地道:“哈哈哈……大人真是敏锐。两件都算秘密,指不定还有什么联系呢。”   公孙策听到这里,却是松了一口气——贾宗良也许不知道,但他可是有感觉,庞统令贾做这两件事,应该已经是有所怀疑了。   就看庞统打算怎么做了……   心里转过几圈,他脸上却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只是意义不明地耸耸肩。   贾宗良也不在意,给他端过去一碗冒着热气的东西:“喝这个吧。”   “这是什么?”公孙策接过来仔细打量——不到半碗淡褐色的汤,上面可怜地飘着几颗半大的菌菇。   刚才就看他几个手下走来走去的似乎是在做什么,原来是在煮汤。   可这深山老林里的菌类……公孙策也认不出来是否有毒,有些怀疑地看了看这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放心,能喝。”贾宗良自己也端起一份,不怕烫似的一口灌下去,对公孙策扬了扬空碗。   公孙策这才小心地喝下一口。虽然味道淡得近乎于无,但是寒夜里能有这么一口热汤,确实叫人舒服不少。   他有些感慨地看着贾宗良,倒是觉得这人还有几分细心。   “对了,等会有贵客要来,大人做好准备吧。”贾宗良边喝汤便跟他说。   贵客?还没等公孙策细想,不远处就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残枝折断的声音。贾宗良一挥手,他的几个手下就规矩地靠边站成一排,有几人不知为何握紧了腰间挂着的刀柄。   不一会儿,一个身量高挑的男人带着几个随从从小路缓缓走上来。   为首的男人双目狭长、瞳色偏浅,鼻梁十分高挺,颧骨之下微微外凸,依照党项族人的习惯,帽子边垂下来两条绒绒的毛条——公孙策眯着眼睛看了半晌,突然想起了曾经翻看过的他国文书记录,惊骇地倒抽一口凉气。   “狼主”李元昊果真名不虚传,长得竟真的和条狼似的!   贾宗良站起来抱拳道:“狼主,在下恭候多时了。”   李元昊走上来,环顾一圈,毫不客气地在篝火边盘腿坐下来:“贾将军利刃相迎,当真客气,坐吧。”   公孙策被他刀刃般的目光扫过,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暗道此人中原话说得倒是挺流利的。   一排西夏侍从瞪圆了眼,手也按在腰间兵器之上,与这边几人针锋相对。   贾宗良跟着坐下,背在身后的手轻轻一摆,紧张的数个手下才把手从刀柄上松开了。   公孙策大概知道了——大宋与西夏数年征战,虽然贾宗良与李元昊私下互通有无,但两国人的仇恨毕竟摆在眼前,这些士兵见到西夏人,不由自主地就被激起了心火。   “这位是?”李元昊看见了公孙策。   贾宗良:“这位是我‘请’来的客人。”   公孙策一动不动地坐在远处,冷冷地看着他:“狼主私下会见我国将领,是为无理;杀人屠城以致冤魂甚众,是为无义。无礼无义之人入不得在下的眼,就更谈不上以礼相待了。”   李元昊眼中闪过几分杀意,脸上却虚伪地嵌上一副“明白了”的神色,似是饶有兴味地说:“原来中原人也并非都和贾将军一样,还是有些有骨气的人的。”   这冷嘲暗讽实在恶毒,贾宗良竟也不生气,只是平淡地答道:“我这位客人说话不太好听,还请狼主包涵。”   李元昊无所谓地摆摆手,毫不避讳地当着公孙策的面与贾宗良商讨起他们的“大计”来——大概是已经拿他当一个无关紧要的必死之人了吧。   两人话不说全,处处藏锋,总共说了也没有一盏茶时间,李元昊就匆匆地离开了。   公孙策全程努力伸着耳朵也没能全部听懂,只能大体摸清了底细——   这二人早有勾结,贾宗良借李元昊之力帮他铲除前头挡路的权贵之人,助他当上西北镇军统帅;相对的,贾宗良上位之后要为李元昊提供许多便利,甚至是宋廷的机密情报。   他们本来并不急于此时动手,只不过被庞统和公孙策他们发觉了踪迹,才不得已把计划提前了。   公孙策把事情捋了捋,心里有了底,再加上他对于庞统整军经武能力的信任,觉得局势也许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只不过……他看着独自站在远处的贾宗良,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有能力、有大志的人,哪怕能搅起一丝微动的风,也可以足以欱野歕山了。可风分暖寒,前者是唤醒众生的一点灵犀,后者却是摧折万物的一口冷刃。   可惜了。   时辰已近深夜,明月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了很多天,可以说是很心疼了。   庞总攻就在不远处…… 第30章 天明   清晨时分,天色阴沉,雪粒子被风刮得四处乱飘。   公孙策背靠树干,浑身冻得要僵了。他看着自己手腕上绑着一圈又一圈的麻绳,忍不住苦笑一声:“我又不是什么危险人物,副将不必如此吧?”   “大人自然不是危险人物,但可是我们保命的关键啊。”   贾宗良轻声回了他一句,带领手下隐匿在高度及腰的灌木中,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前夜暗会狼主后,贾宗良似乎也有了自己的考量。天方一亮,他就带着一众人等匆忙下了山,绕到山脚处——也就是靠近宋夏两军对峙的那一边,暗中观察双方情况。   “将军,你看这处……” 手持地图的高壮手下把贾宗良叫去,指着地图上一块轻声说了什么。   公孙策沉默地看着他们窃窃私语,神思已然飘到千里之外。   面前几十里外的平坡就是宋军驻营处,眯起眼睛,还能从枝干密布的间隙看到不少来回巡逻的身影。只不过看着仿佛咫尺之距,也是难以到达的。   换了个姿势,公孙策对着血色全无的双手努力呵了几口气,只觉得手脚都失去了知觉,连周身流过的血都变冷了。   ……贾宗良心有定数,应该是决定要和两方摊牌了,不知道李元昊将会如何配合他?待庞统他们知道了贾宗良的真面目,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他漫无目的地正神游着,只觉身下土地轻微一震。   这回不用等着贾宗良再提醒,公孙策已经听见了远处的嘈杂声,微微侧了侧耳:“又要开战了?”   贾宗良点了点头,眉间依旧紧锁,俯身在地上听了一会儿。   不过片刻功夫,地面震动的感觉越发明显,众人几乎能听见不远处的马蹄声了。   “不好!”只见他脸色骤变,一跃而起,伸手就把公孙策拽了起来,冲着周围人喊道,“快走!”   公孙策脚底一软,被贾宗良拽得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在地上:“怎么了?”   “李元昊这个出尔反尔的孙子!”贾宗良脚下不停,气喘吁吁地破口骂道,“竟然拿我做诱饵!”   跌跌撞撞地绕过无数草木山石,公孙策感觉自己空荡的胃里翻上一股酸水,难受得几乎要吐出来。   身后顿地的闷响越传越近,耳边甚至捕捉到一丝“嗖嗖”的怪响——是箭束破空的声音!   公孙策听到那近在咫尺却无法躲避的尖鸣,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将军小心!”电光石火间,刚才还和贾宗良说话的手下飞身扑到他们身后,公孙策和托着他手臂的贾宗良二人冷不丁被他撞得向外滚了几圈,沾了一身的枯叶和雪沫。   贾宗良抬起头,双眼发红地回头看——那体格壮实的男人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背后有三五支铁箭刺入皮肉,已经没了声息。   还泛着热气的血从他嘴角、身下缓缓流出来。   公孙策抬手轻轻蹭了一下耳后,也是满手的鲜红。   “走!”贾宗良环顾周围都是满脸痛苦神色的魁梧汉子们,梗着脖子吼了一句,又想拽起公孙策接着往前面跑。   只不过他一个用力,那毛织的外袍竟然从他手心滑了出去。   “跑不掉的。”公孙策抬起头看着他,在一片呼痛声中轻声道,“与虎谋皮,你还想全身而退吗?”   贾宗良脱力地一松手,整个人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低喊一声:“都停下!”   他几十名手下不明所以地围过来,手持利刃扫开扑面而来的数置支箭矢:“将军?”   贾宗良把手上的血在衣服上抹干净:“我倒要看看他要玩什么花样。”   身后灌木丛“哗”地一声分作两半,一队骑兵从其中走了出来,当先的赫然是手持长弓的李元昊。   他身在马上,比众人高出半个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围成一圈的贾宗良手下的宋军,挑起嘴角笑了:“好巧,贾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被打招呼”的正主正在对他怒目而视,其余根本没人应他这句嘲讽。   “看你这眼神,倒是有些宋人的样子了——无妨,我今天来是帮你的。”   李元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一招手,身后立马上来一队人把几十个宋军士兵给制住了,领到一旁。公孙策和贾宗良二人则是被特意提了出来,拖到众西夏士兵面前,接受外族人目光的“洗礼”。   公孙策被后面的西夏卫兵扭住胳膊,十分难受地动了一下,不小心正对上了李元昊看过来的眼神。   那是久经杀戮的上位者冰冷的眼神。   仿佛一片在血中浸泡过的钢刃,能刮下与之接触者的皮肉。   公孙策愣了一瞬,赶紧低下头去,为了争取逃离的机会,他必须避免引起李元昊的疑心。   虽说近年庞统率军成功击退了意图染指大宋的李元昊,但中原人毕竟对党项一族积惧已久,狼主的大名自然也是经常在街头巷尾被提起的,与扒皮剥骨、杀人屠城等词连带使用——尤其是吓唬人的时候。   公孙策从前听人说起这些十分不屑。他年少读史观世,体弱志不弱,每当遇到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之徒,必然是要上去辩一辩的。   前夜见李元昊时正是夜黑风高,他在气头上也没顾得上仔细看。而今光天化日之下,在这位目光锐利、喜怒无常的狼主的审视中,公孙策虽没丢一身骨气,但也难免感觉脊背阵阵发冷,唯恐他一个心血来潮就要作什么妖。   党项人崇武,能走到狼主这个位置上,实在不知踏过了多少人的尸骨。   公孙策默默地环视了一圈。他们眼下正身在密林外围,地势略斜,身前是挡成一排的西夏卫兵,身后是被看住的贾宗良的手下。   实在是个难以脱困的窘境啊……公孙策叹了一口气,又把目光转回到身边贾宗良的身上,顿时感觉到一阵怪异。   贾宗良站在原地,竟然没了刚才那一身怒火。除了刚才滚地的狼狈之外,他身后既没人拿刀顶着,也没像公孙策那样双手被缚,虽身处敌阵但似乎不放在心上,眼中甚至浮上了病态的快意。   他这是怎么了?公孙策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挪了两步。   “贾将军,是不是格外激动?”李元昊低声道。   “是啊,是啊!”贾宗良答道,双手死死地握成拳,甚至连声音也颤抖起来,“终于到这一天了!”   公孙策这才感觉到虽然他们已经被李元昊擒住,但地面震动尚未停止,咚咚声从林中顺风飘来,越来越响。   李元昊和贾宗良都在此地,来的会不会是……他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不过片刻时间,挡路的灌木就被扒开,一个熟悉的声音接踵而至:“狼主引我前来,想做什么呢?”   公孙策睁大眼睛。   无数宋军从林中涌出,形容整肃地围成了一个圆弧状的包围圈。西夏人亦不甘示弱,纷纷亮出手中的兵器与之针锋相对。   几位将军策马而来,王兵张晋分列两侧,最前头骑着黑龙雀、身着轻甲的,正是庞统。他眼下透出一点乌青,脸上没什么血色,在冷色钢甲的映衬下不似一个活人。   公孙策往前轻轻迈了半步,感觉脚下有暖流直冲上身来,融化了哽在胸口的冰雪,连眼眶都一并热了。   他的伤还没好……也对,其实真正算起来,离接到他重伤的通知、自己离开雁门关不过几日,可期间种种变数,却叫人觉得已经过了很久……   庞统眼神扫过来,看到公孙策时深邃的瞳孔微微闪了一下,很快若无其事地转开。   现在不是时候——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公孙策赶紧低下头,继续无声无息地立在一旁当个木桩。   “看样子,庞将军的伤还没好啊?”李元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老对手。   庞统:“多谢狼主挂心。战场负伤是常事,不劳您多问了。”   “哦——”李元昊拨弄着耳边毛束,“今天本也不是什么深谈的好时机,就是交了个新奇的朋友,想带给庞将军看看。”   张晋有些厌烦李元昊的场面话,一抽鞭子就要上前:“老贼休要巧言迷惑人心!今日非要你好看!”   “别急。”庞统伸手挡下了有些冲动的张晋。   李元昊看着他们,哈哈大笑起来,冲着后面说道:“小友,还不出来?”   一个身影走上前来,缓缓踱到众人面前,仰起脸看着庞统等人:“庞帅,王将军、张将军,好久不见。”   王兵惊骇异常:“贾、贾宗良?怎么回事?!”   贾宗良之前一直巧妙地站在李元昊马后,被挡得严实。这会儿走出来,可算是炸开了一锅沸水,把四周的宋军惊得说不出话来。   “吃惊吗?”贾宗良笑了一下,“庞帅,应当早就知道了吧?”   许是天气寒冷,庞统咳嗽几声,低声道:“没错,这几天你露出的破绽太多了。”   王兵来回看着两人,着急道:“等等,什么意思?”   那边李元昊看“热闹”看得起劲,倒是先开了口:“王将军还真是信任手下啊!难道你就没发现,你们从开战以来的每一步,我大夏都好似未卜先知一般,总能在你们最薄弱的地方予以掣肘?”   王兵瞬时白了脸——他统领先锋营,可谓是感触最深,近来的每一仗,宋军打得是节节败退。不说别的,就是不知道怎么的,敌人每次排兵布阵都会戳到己方的痛处,让人施展不开手脚。   他不是没有想过有奸细这种事,只是排查多次,从未累及自己的亲兵部下……王兵向庞统看去,却见对方轻轻点了点头。   “叛徒!”王兵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吼道,“你你……你为什么!”   贾宗良看着怒目圆睁的王兵,眼中露出一点遗憾的神色:“王将军,我记得令堂好像是世袭的军侯吧?看来贵胄世家,不过如此。”   公孙策在后面正看见了王兵的一脸失望,只觉得心酸——贾宗良仇视世家大族也许是不可避免的寒门私心,可他辜负了众位将军对他的信任和重用,当真是让人心寒了。   听到贾宗良的话,张晋冷笑一声:“无耻小儿,莫不是你通敌叛国,就是聪慧绝顶了?”   王兵长大了嘴看他:“老张,你也知道……?”   “李将军派我来不过几日,我也是感觉有些不对劲而已。”张晋冲他一摆手,“只不过没想到啊,老王你多年的青眼有加,养大了一个白眼狼!”   王兵气得止不住发抖。   “你想怎么样?”庞统问道。   贾宗良环顾一周,志得意满地笑道:“如今众位将军也是身在局中,不得不低头吧?其实倒也没什么,我就有一个心愿,想让庞帅和我堂堂正正地、单独打一场——啊!!”   凄厉的惨叫声从他口中传出,一支利箭赫然刺穿了他的肩膀!贾宗良被力道冲击得站立不稳,后退几步摔倒在地。   庞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抽出了身后长弓,正作当射状立在身前。   李元昊眯起眼,一手抚上了身侧佩刀。   公孙策离得不远,被一点飞溅的温热血滴沾到脸上,惊得倒抽一口冷气。   场内众人——尤其是西夏士兵对他这神鬼莫测的出招速度吃了一惊,立时剑拔弩张起来。   “庞帅!”王兵和张晋惊道。   庞统长出一口气,苍白的手指摩挲着手中长弓,冷声道:“你凭什么?”   贾宗良嘴里溢出血来,捂着自己出血的肩膀:“你、你……”   庞统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好似他是不足一提的渺小蝼蚁,只问道:“李元昊,那你如今自曝底牌,难不成是笃信我们赢不了?”   “底牌?贾宗良吗?他可算不上——”李元昊仰天长笑,一甩手中马鞭,“这些……才是我的底牌!”   只见他马鞭抽过的地方,西夏士兵都闪开了,露出那些被制住的贾宗良的手下来。   公孙策赶紧不着痕迹地往边缘退了几步。再不出二十步之内,他就能退出西夏士兵围拢的范围了……   “怎么样,这些人……够不够?”   贾宗良的手下人倒是硬气,他们目睹了方才的一切,纷纷低着头,咬着牙也不求饶,反倒是向李元昊啐了一口:“西夏老狗,要杀便杀!”   庞统没有说话。   这都是贾宗良从西北军中挑选出来的、对士族不忿的寒门子弟,他们也许不明所以地追随贾宗良做了不少里通外敌的荒唐事……可即便如此,他们身为大宋西北军的骨气还在。   “哦……看来不太够啊。”李元昊甩开鞭子勾上来一个人影,令人胆寒的笑容从他眼中流露出来,“那再加上这个礼部侍郎呢?”   庞统垂下来的手握成了拳。   看清楚那个被鞭子勾上来的人之后,张晋忍不住惊呼:“公孙大人?!原来是你们合伙绑走了大人!”   公孙策只感觉自己腰背一痛,整个人已经被拽到了最前面。他双手被麻绳勒出了道道血红,踉跄两步,对庞统使了个眼色,撑着对张晋笑道:“张将军不必惊慌,我——”   后面的话陡然断在了喉咙里。公孙策只感觉下颌骨一阵剧痛,面上筋骨抽搐,却发不出声音来。   他身后很快走上一个西夏卫兵来,举起一把明晃晃的利刃架在了他脖子上。   王兵怒道:“老狗,你做什么!”   李元昊收回手中鞭子,道:“我早听说大宋文人能说会道,当下自然是要卸了他的下巴,才不能叫他花言巧语、蛊惑人心啊。”   庞统终于变了脸色,喝道:“李元昊,够了!”说罢,张弓搭箭对准了李元昊。   两方士兵立刻提起手中兵器,浑身肌肉都紧绷了起来。   公孙策听见周围开弓的声音,马上意识到若是庞统此刻放箭,他本人也将成为西夏射手的活靶子。公孙策急忙抬起脸,忍着疼痛直盯着庞统——莫要轻举妄动!   庞统对上公孙策的目光,眼中的暴戾退下去一点,深吸了一口气。   “庞统,别这么沉不住气。”李元昊好整以暇地道,“你说,若是这个礼部侍郎折在这里,你们的小皇帝该怎么想?”   “你什么意思?”   李元昊道:“啧啧,借西夏之手除掉朝廷命官……这个故事怎么样?要知道,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必然要生根发芽的。”   庞统:“那你想怎样?”   李元昊狼目一转:“这样吧,我敬你是大将,别的也不多求……想救这些人,你自断一臂即可。”   庞统缓缓放下弓箭,抽出身侧长刀。   “庞帅!”   “不可啊庞帅!”   几名亲卫都骇得喊出了声。   连对面被俘的几人也喊道:“不可听信西夏狗贼之言!”   庞统重伤未愈,若现在自断一臂、雪上加霜,以后可能就再也无法握刀了……再者,西北军统帅被敌军逼迫自断一臂,这是何等奇耻大辱!   李元昊如此狡猾,出尔反尔也未可知……公孙策说不出话,只能盯着庞统,急得直喘气。   他无法告知庞统,自己已经服下□□,也许撑不了多久了,根本不值得救……可偏偏李元昊说得也对,想扳倒庞统的人不在少数,自己命丧于此,必会被拿到赵贞面前大做文章!   该怎么办……公孙策眼看着庞统抽出刀,只觉得对方这一瞬间的动作在自己眼中变得无比缓慢,拉长了的尖锐声音刺得他耳朵生疼。   在仿佛静止了的满天风雪里,庞统突然朝他看过来。   他瞳色暗淡,深处藏着更凌冽的层层冰霜。冰霜被风雪卷得细碎,在一片黑暗中呼啸着翻腾,带出来点不为人知的痛。   就好像无边冰原上,闪烁的星辰那样遥远——可是却是存在的。   公孙策看懂了。   他长出一口气,鼓噪的心情突然安静下来。   庞统抽出刀,没有向自己手上砍去,反而对着李元昊一指,声音中带着前所未见的冷:“杀!”   李元昊见他如此,冷笑一声,对着手下做了个“进攻”的手势——狼主自负谋算,其实倒也没觉得出乎意料,庞统此人,怎么会为他人而损了自己?   公孙策看着即将割断自己脖颈的钢刃,默默闭上了眼睛。   被滚烫粘稠的血溅了满脸,可是公孙策却没有感觉到如期而至的剧痛。他睁开眼,被人猛地一下扑倒在地。   “啊——”   耳边传来利刃刺入肉体的闷声和惨叫,紧接着公孙策感觉到手上的麻绳被割断,身侧有人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喘着粗气道:“大、大人……”   竟然是贾宗良!公孙策艰难地转过头去看,却见贾宗良身胸前被那把钢刃刺了个对穿,血从伤口源源不断地流下来。   他手中还握着方才庞统射入他肩膀的箭矢,箭矢的另一端扎透了那个西夏士兵的喉咙——他正是拖着剧痛的残躯,用这支箭救下了公孙策!   公孙策说不出话,滚烫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满脸,和已经冰冷的血混在一处。   “前日喝的汤,咳咳,是解药……”贾宗良嘴里不断地涌出血来,他努力撑着地面,眼中亮起了前所未见的光彩,“我、我总算还是……”   他再也支撑不住,惨笑着躺下来,闭着眼轻声道:“没……辜负……”   血缓缓漫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消散在了风里。   公孙策颤抖着手去试他的鼻息,发现贾宗良的身体已经失去了温度。   突然之间,公孙策感觉自己伸出去的手腕被紧紧握住。他抬起头,落进了另一双闪着水光和失而复得喜悦的眼睛里。   满地的雪被染成刺目的鲜红,而后又沉淀成暗色。   天终于亮了。   雁门关外的山林中,垒起了一个不起眼的土包。已经开春,一冬的冻土融化,连土包上都冒出了星星点点的草芽。   土包无名无姓,远在故土之边,不知是谁的归处。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十分抱歉,最后的结局隔了这麽久才更新,感谢大家的陪伴!   之前一直在准备期末,直到前几天考完,我才开始重新收拾心情来结这个尾。   最后该怎么写,我想了很久,才决定给贾宗良一个这样的结局……想说的就是,人不止一面。若是他没有一味的偏执到底,“贾宗良”这个名字应该也是被刻在功绩碑上,叫后人铭记的。   这也是我想让策策在一次次“观人”中学到的。   吴祎、吴霖、肖闵、贾宗良,还有李军庞统,甚至肖母,都有自己的思想,都是不同的人。人经历世道变得成熟,一是经历的事多,二是经历的人多。   策策有了这样的经历,应该也会有所成长吧。   不过很抱歉的是,我给cp的糖实在是太少了……   总之最后还是对大家鞠躬致谢!感谢诸位一路陪伴!